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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失去。
——冉云飞
生活在当下,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乡愁。
曾经以为乡愁是美丽,可现在品味确实苦涩的。
我生活在一个距离我出生地紧紧36公里的地方,可是这又如何呢?我还是背负着浓浓的乡愁,地理上的距离感并不是思乡病的唯一病因,我的病远比那单纯的距离感产生的乡愁要复杂。甚至,我有时想,如果我的乡村依然美丽,我的乡愁甚至于是骄傲的、美丽的。可是在空间和时间的双重摧残下,我的乡愁是狼狈的、苦涩的。
我的乡村,是关中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落,一如普通的其他村落,既不是袁家村那样的有历史遗存的民居代表,也不是像韩城党家村那样完整的明清建筑。也没有出过达官显贵,文化名人,它普通的就像你在中国大地上见过的任何一个小乡村。但是它也曾美丽过,美丽的如同过去你梦见的任何一个小乡村。
河
小村依河而生,河水给它带来了一些灵气,北面连着芦苇荡,你怕是要打断我了,这哪里是关中平原,你说的是小江南吗?不错,我说的就是我的小村,河其实是民国时期水利专家李仪祉修的渭惠渠,与104省道相依而伴,河水不深,清可见底,浅的地方可以踏石而过,河边水草杂生,河岸高树林立,。小时候,哥哥经常到河里抓蝌蚪,青蛙,还有蛇,我就在那里抓蜻蜓,晚霞照的河面波光粼粼,那么多的蜻蜓密密麻麻像一窝蜂,有的横冲直撞鲁莽地亲到我的脸上。胆大的哥哥有时候会从草丛里抓到黄的、绿的小蛇,吓得我好几天又不敢去,还有钻到人腿里吸血的蚂蟥,可是最终还是抵挡不了那些蝌蚪、青蛙、蜻蜓、水藻的诱惑。那里即是我的儿童乐园,又是我们耐以生存的母亲河,两岸的庄稼因为河水的灌溉而丰收。小河只不过是渭河众多水系中的一条毛细血管,但汲汲养育了关中米粮仓。我上大学、工作都没有离开这条水系,但是也不能阻止它在我面前越来越陌生,上高中时,小河两岸的树被砍伐殆尽,河水散发着恶臭,被化工物染得昏黄的河泥里不时发酵出包含不明气体的黑泡,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废水被冲击出两三米的白沫。
我总在想,河------这种存在兼具了美学意义和实用主义的流水里,带给了我们多少美的启蒙和滋养,而现在多少水系在现实中消失了,只留下人们对它的记忆。
月下荷锄
村庄的外围是平坦的关中平原,八月正是玉米吐缨结籽的时间,需要充沛的水分和肥料,每家每户都排着队浇水施肥,水泵昼夜不息,人们也持续劳作,轮到谁家,也是不分昼夜,所以经常需要晚上也去浇地,浇地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在前面一边扬撒肥料,一边修整田垄,免得水肆意乱流,另一个在渠里修起一道道土梁,一垄田浇完了,打开土梁,再浇另外一垄,浇水的人要不断走动,观察水流到哪里了,甚至观察有没有动物的洞穴,比如兔子洞,兔子洞经常使得水通过洞穴流到别的地方,白白浪费了水和肥。小时候,有次浇地的时候,是晚上,因为爸爸妈妈都去了,我也不想睡觉,嚷嚷着要一起去,到了地里,爸爸分配了我一个活,就是盯着田头,看水流到了就告诉爸爸改水渠,这活太简单啦,说完,爸爸去施肥修整田垄,妈妈拿着铁锹修渠道,留在我在田头,刚开始,我还听得见肥料落在叶面沙沙的声音,渐渐地四周一片寂静,我才看到,周围是一片没有光的世界,有的只是一片浓浓淡淡的黑暗,只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像银河水一般流泻,滴在玉米梢头还嫩绿的玉米花上,跌落到玉米叶上,消失在交错的玉米叶间,一切变得影影绰绰,四周很安静,年幼的我突然就被这么巨大的安静镇住了,不知道这安静的背后是什么,仿佛整个夜是一个安静的怪兽,安详又可怖,在寂静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等到我的眼睛终于眼睛适应了眼前的浓淡,我听到了土地喝水的声音,他好像没有喉结,将水鲸吸入喉,我仿佛听到他喝水时换气的呼吸,土地像海绵一样,舒展开他的纤维,在滋滋的水声里心满意足,一会儿,我听见了蛐蛐的鸣叫,还有蚂蚱等等虫子蹦跳时双腿有力的弹跳声,嘣嘣作响,忽然间一大群蛐蛐、蚂蚱等等的昆虫冲我蹦过来,横冲直撞,蹦上我的脚,我的衣服,我的脸,后面传来流水碾压青草骨节那清脆的响声,原来是“洪水”在它们身后袭来了,我赶紧对着田地的那头喊:“水到了!水到了!”不一会儿,田那头传来妈妈的回应,“知道了~”。
那个夜晚,让我看见时间的另外一个面容,广阔而沉寂,黑暗而安然,不过,时间的这幅面容在城市里消退了。
我在新闻里看到,就在这个距离我不远的凤县,人对黑暗的征服已经陷入狂欢,它们的天空有两个月亮,一个是嫦娥的居所,一个是人造月亮,无论阴晴,月亮始终会升起,黑暗已经被逼近叵测的墙角。城市里,霓虹灯的彻夜闪烁,向人们展示它艳丽的光彩,于是人们把黑夜过的如白天,白天过得如黑夜。
现在,父亲基本上不浇地了,因为农业的低回报,父亲觉得不值当,水费、电费、肥料、农药都支付出去了,一年辛苦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回成本,年轻人都到城市打工了,他们老了,身体也不能承受那些繁重的农活了,就看天吃饭,产多产少够吃就行,我说你这样种的还是无公害绿色食品呢。
树
在我的印象里,村和树就像是一对恋人,相依相伴,你很难想像中国画里的乡村没有树会缺少多少风姿,也不能想像离开树的村庄是多么寂寥。树好像是村庄的衣裳,没有了树,村庄感觉筚路蓝缕的样子,让人心酸,即使是现在村庄里高楼立起来,也掩饰不了自己的不自在,那些瓷砖砌起来的房子愈发显得装腔作势。村里的树有不下十几种,有槐树、桑树、榆树、柿子树、核桃树、枣树,桃树、杏树、梨树、椿树、苦楝树、梧桐树、柳树、白杨树等等,这些朴素的树,装扮了村庄又供应了美味的果实,春天里,草长莺飞中,桃红柳绿,杏粉梨白,将黄泥青瓦的小村装扮得美若世外桃源。夏日里,村庄里成排的健壮的椿树、榆树、杨树,手牵手搭起一座凉棚,村里的男女老少在树下三五成群纳凉聊天,夜晚,在树下铺上草席,秋天里,好像一场丰收的庆典,绚丽的亮黄、橙黄、蜡红的树叶,跳起欢腾的舞蹈,翩翩飞舞如彩蝶展翼,随风而动如方阵变幻,不似春日,更胜春日,在静美中展示最后的绚烂;在狂欢后,树好像也累了,在冬天,它们静静地伫立村舍前后、路边、田野,如爪、如戟、如剑、如虬,像一幅幅剪影,是一帧帧版画,寂静而辽阔,看到冬日里的北方,才能理解这土地的广阔与悲凉,而树就是这辽阔大地的守卫者。
失去树,就像摘掉了亚当夏娃身上的树叶。
树开始离开村庄,被村干部卖到城里去装扮那里的道路或者公园,或者,被生活所迫,被村民卖给家具厂,打造成各式各样风格的家具,村子的道路开始秃了,风再也带不来树叶的舞蹈,带来的是漫天风沙,夹杂着垃圾,夏日里,暴烈的太阳好像就要点燃村庄,不管春夏秋冬,抬眼望去,伫立在村子的只有电线杆。
而我,现在要看到树,要到城市的公园里、道路边,每次看到这些,我就好像穷人家看到自己的宝贝摆在地主家里,恨地主的土豪财力,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有一次,一个大学同学问我,为什么你不回学校看看,仿佛我是个寡情的人,其实,看是看过,只是学校已经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学校,人去楼空,变化挺大,我已经讶然不认识了,新建的大学里一切都是暂新的,与我们的青春是无关的,那麽我到哪里凭吊我的青春呢?只有在记忆里,青春不会褪色,故乡对于我亦是,我知道在地理位置上的故乡依然在那里,可是我心理上的故乡已经被拆迁,一代又一代人过去,他们会诧异于水可以掬水而饮、诧异于黑夜的纯粹的黑,把村庄当做旅游景点,他们将不会记得这里有一个曾经美的乡土、美的自然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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