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

小村里是没有爱情的，那里只有婚姻。这是盛兰从十岁就知道的事情。

村子叫刘屯，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却分成四家姓氏，刘家自然人数最多，占了有三分之二的人口数，齐家、王家和盛家则都是一个家族分成若干户，刘屯的地理位置有点尴尬，在高唐和茌平搭界的地方，距离茌平县城要近一点，却属于高唐县，它附近并没有相邻的村子，就像一个孤岛一般，尤其是每年夏天庄稼很高的时候，汹涌澎湃的绿色巨浪真的有点好像把村庄淹没的感觉。

这个村子没有学校，孩子们每天要步行一个小时去镇上上学，年龄差不多的有十几个孩子，胆子大的就自己跑着去，胆子小一点的往往凑成一个队伍，大家一路上说着家长里短，村子因为位置偏僻的原因，婚配很多都是自产自销，村子的人不外嫁，外边的人也不愿意到这里，因此整个村子的人绕来绕去总能成为亲戚，大家上学路上并不呼喊名字，而是三舅、五叔之类的称呼，辈分也比较乱，有才上一年级的会是爷爷辈，不过孩子们似乎不太懂称呼的含义，让喊什么就喊什么罢了。上学队伍的头就刘铁，是村长家的四小子，个头很大，但脑子挺笨，有人传说是生他之前他爸爸踹过他妈，虽然没把他消灭掉，但他生下来就有点讨债的模样，憨头憨脑的反应很慢。

盛兰在这个队伍里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她原来的名字叫做盛兰花，后来上了几年学之后，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索性把花省略不写，反而让名字有了一点诗意，她的父母都是村子里的老住户，基本上除了偶尔赶集就没离开过刘屯，不过盛兰从小就表现的和其他孩子有点不一样，她喜欢看书，而且多愁善感，偶尔看到感动人的地方就会哭很久，她的学习也很好，尤其是说的一口标准普通话，每天在学校里都领读，村子人都说她是投胎投错了地方。

小学一到五年级，刘铁一直和盛兰在一个班，他小的时候常被人嘲笑为“鼻涕桶”，天天鼻子上耷拉着两根白花花的东西，他爹虽然是村长，但是在镇子里同学们之间丝毫没有威慑力，因此常有人把他涮着玩，比如说让他喊爹之类的羞辱的事，也有坏小子和他开玩笑：“你看着盛兰花漂亮吗？将来给你当媳妇儿你愿不愿意？”每次刘铁都大声说“愿意！”固然是盛兰羞的直哭，他回到家就被父亲拳脚伺候，但他一直不改口，慢慢的人也就习惯了。

盛兰是很看不起刘铁的，如果有办法她宁愿不和他一起上学，但是家里人不愿意，小女孩毕竟有点危险，再说这个队伍那么多人怕啥？小村的人有时候特别封建，但有时候又很开明，不过就是十岁的孩子吧，能有什么事？再说论辈分盛兰是刘铁的姑奶奶，乡里乡亲的哦，有什么避讳的？

刘铁这个上学队伍的头一直当着，盛兰发现这小子身体好的要命，小学六年他就从来没缺席过一次，最让她难以忘记的一次就是只有他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盛兰要到学校领读，她一直很负责自己的班干部，觉得是一种荣誉，但刘屯的孩子们除了刘铁都不肯去冒着摔倒的危险去上学，因此一路上只有他俩，她有点怕，距离刘铁足有十几步的距离，但是那孩子丝毫不在乎，而是挺胸抬头很傲然的样子，嘴里还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懂事了，刘铁也不再说浑话，就是这样默默的一路陪伴。

他们的初中也是在这个小镇读的，当时名字叫做赵家寨联中，他们村里的孩子已经少了许多，很多庄稼人觉得孩子能认识字就可以，没必要天天辛辛苦苦去跑那么远受这种罪，当然孩子们都和父母的想法一致，刘屯的人从来没把读书当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盛兰很喜欢读书，好在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几个哥哥也有点宠她，因此她才能顺利的来上学。刘铁则是凑数的哪一种，他想学就学，家里对他很是宽容。

盛兰的理想是去县城读高中，当然更远大的大学她是不敢告诉别人的，不过当时的高中录取率就很低，除了县城的学校外，镇上联中录取率不到百分之十，尤其到了初三之后很多复读的同学都压了下来，应届生能考上县城中学的并不多。

刘铁的学习成绩初一的时候是班里倒数几名，甚至有一次坐过红椅子，老师甚至带点嘲讽的说他属于分母数字，他瞪大眼睛，好像觉得和“母”字在一起是一种荣耀。盛兰的学习成绩则一直不错，但也并不是最优秀的。初一结束的时候，在回刘屯的路上，盛兰忽然说道：“刘铁，你下学期还来吗？”

刘铁点点头，他很惊讶盛兰几乎没和他说过话，怎么会问这个问题。盛兰说道：“如果你学习这么不好，来上学就没意义了。如果你不来了，我就学自行车。”刘铁的脸变了颜色。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刘铁把这个暑假当做了自己的元年，他并不聪明，但他执着，从这个暑假开始，他学会了一个技能，那就是抄课本，无论是语文数学，还是英语，以及后来的物理化学，刘铁都一笔一划的抄一遍，有的老师划过重点的地方，他要抄好几遍，不少人看他认真，都很利索的喊他“大傻”，但是谁也没想到，初二升初三的时候，刘铁居然成功逆袭，成绩在班里进入了前五名，盛兰都比他要差了三四名的名次。

中考的时候刘铁很轻松过了县城的分数线，他是这所联中唯一一个应届生过线的，刘村长差点请全村人吃饭庆贺，但当刘铁知道盛兰没考上的时候，他也放弃了去县城读书的机会，他的理由很简单，自己复读考初中中专。

第二年，刘铁考够了初中中专的分数，但是当复读的盛兰考上县一中之后，他又一次转航，非要再去高中读大学！当时他爹拿着铁锨满村撵他，要知道一个脱离农籍的机会对于一个庄户人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但终于他爹的铁锨没起到作用。村里的人都看出来了刘铁和盛兰的关系，于是有人一撮合就给两个人订了婚。盛兰这个时候也转变了对刘铁的印象，二人甚至约会过，很纯洁的那种约会，彼此说过海誓山盟。

进了高中之后，二人不再一起上学回家，慢慢的刘铁发现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有很多比盛兰聪明美丽的女孩，更有很多比一起走在乡村土道上的四季风光，慢慢的他不在心里总想着那个女孩，也许偶尔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那个曾经的少年，远离了小村，远离了童年和少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刘铁了。

盛兰则没有什么变化，她想当然的把小村当做了自己的所有，尤其是高中里都是各地的尖子生，大家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她就有点力不从心，以前那种骄傲反而成了一种折磨。她不愿意看到考完试张榜的名次，不愿意看到刘铁成绩比她要好很多，最后高二的时候她干脆给刘铁下了一道通牒，咱俩都不读书了，回家结婚！

刘铁自然不愿意，在他面前已经打开了一扇世界的门，他无论如何是不肯放弃的，于是二人发生了不可融合的冲突，矛盾发展到后来，在那条乡间小路上，盛兰的几个哥哥把刘铁痛揍一顿，然后盛兰就弃学回了家，不久就嫁给了镇上的一个有钱人家。

刘铁伤好后就在县城找了一个借宿的地方，一天也没回过小村，后来直到他考上大学才回村看了看，那个时候盛兰已经有了孩子。

刘铁在大学里谈了一个女朋友，情浓之时女友问她：“我是不是你的初恋？”

刘铁想了好久才摇摇头：“从我懂事的时候我就一直爱一个女孩，一直爱到不能再爱，如果说初恋，她才是。”

女友很是吃醋：“什么叫爱到不能再爱？难道爱到极致之后反而会不爱了吗？你们那不是爱，只能叫做朦胧！”

刘铁摇摇头，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知道爱曾经改变了他的人生，如果没有盛兰，他一定现在在那个小村。但是为什么后来就没有爱了呢？也许爱能让我们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但同时会关闭以前的心。

刘铁无疑是爱盛兰的，但仅限于当时那种环境之下！小村里没有爱情，只有婚姻，盛兰的这句话是对的，但是当我们离开那个小村之后呢？

多年以后，刘铁带着妻子回老家，在镇上遇见卖水果的盛兰，盛兰毫不客气的宰了他一刀，本来十元的水果要了刘铁五十元，在小村的思维中，这就是一种报复！刘铁则大方的扔下一百块钱带着妻子提着水果走了，他对妻子说这是他初中女同学，但女的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多花点钱也算是一种情谊，妻子点点头，毫无疑义！

小村依旧在！但那时的纯真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