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东西

读书时，课堂上或考试阅读时，都少不了分析作者意图。彼时听课，心头总憋着一句未对老师们说出口的话：“作者是你说的那样吗？”抱着这样的“大不敬”，果然上学时的语文教育对我就几乎止于识字了。

初中时，学过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当然是篇好小说，但我讲不出好在哪里。若干年前，读到小说名家毕飞宇《小说课》，其中分析精彩绝伦。之后再无对文艺评论的抵触心理。由此反思，当年确实是自己看不出作者意图，老师们所言有本也。

毕先生这样讲这篇小说的：如果把小说的背景搬到现在中国，人物名字做个替换，哪故事看会显的别扭。一个中国的部长会不会请科员到自家作客已经是个问题了。就算有这事，科员的老婆也必然不会打扮过于招摇，去夺部长夫人的风头的。

那么中国人怎么借东西呢？
《论语》中有一则：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虽不是借首饰，虚荣心一也，故夫子弗与之直。今读得冯梦龙编辑之《杂咏长歌•烧香娘娘》。一样是借首饰，不同的是去向不同。小时居山村，几年偶或年底随父进一次城。那时节，去前亦必新衣打扮光鲜。此不过一世以前事了，想来家乡现在亦不如此，然以后读《烧香娘娘》怕亦多隔阂。

录《烧香娘娘》如下，原不分段，今依文意分：

春二三月暖洋洋，姐儿打扮去烧香。 （白）乡下人一味老实，城里人十分介轻狂。屋里精无一塌，硬三蛮极要行。便去央求对门知心妈妈，又央求隔壁着意个娘娘：“请你来再无别事，有一句知心话替你商量。我从小许子穹窿山香愿，至今还弗曾去了偿。昨夜头偶然得介一梦，三茆菩萨派我灾殃。那间我要还还个心愿，百无一有难行。头上少介两件首饰，身上要介几件衣裳。”

家公便道娘呀：“目下无柴少米，做生意咦介无赚处个孔方。春季屋钱要紧，米钱又无啥抵当。烧香虽则是个好事，算来要费介二钱个放光。”

姐儿听得子个句说话，心火爆出子个太阳。天灾神祸骂子几句，乌龟亡八也骂子千万百声。抬儿朓凳祇听得霹雳拍拉，碗盏壶瓶流水倾匡。

（猫儿坠）天灾神祸，打你大巴掌，谁许你胡言乱主张，我今立意要烧香！无状，再开言，教你满身青胖!

（白）姐儿凶似老虎，家公奔似山獐。吓倒子对门个妈妈，踏痛子隔壁个娘娘。两人百般介解劝，听我说个衷肠：“玉帝也弗离个金殿，闺女也弗出个绣房。官人也是做人家个说话，并无半句派赖个肚肠。”

（桂枝香）听奴说诉：非奴之过，祇因亡八无知，致使我心中发怒，把从前细数，从前细数。与他多年夫妇，几见他撑持门户？尽亏奴，若不去还香愿，非为女丈夫!

（白）姐道娘呀，无奈何，头上嵌珠子天鹅绒云髻，要借介一个，芙蓉锦绫子包头借介一方，兰花头玉簪要借一只，丁香环子借介一双。徐管家娘子有一个金镶玉观音押鬓，陈卖肉新妇有两只摘金桃个凤凰。张大姐有个涂金蝴蝶，李三阿妈借子点翠个螳螂。四个铜钱替我买条红头绳扎子个螺蛳，饶星鹿角菜来刷刷个鬓傍。讨一圆香圆肥皂打打身上，拆拽介两根安息香熏熏个衣裳。头上便是介个光景，身上那亨商量。借介件绵绸衫桃红夹袄来衬里，外头个单衫，弗拘荸桃青或是柳黄。花绸连裙洒线披风各要一件，白地青镶靴头鞋对脚膝裤各要一双。再借一付洗白脚带，一发称副子个衣裳。

两人听得吃生能介一笑，弗匡你介忒要风光。

（驻云飞）上告娘行，借物虽多尽不妨。感你多情况，教我难推让。嗏，首饰共衣裳，管教停当。事事俱完，免挂心儿上，明日安心去进香。

（白）姐儿道：个样也算来是个小事，我先脱个小衣裳洗洗浆浆。打发两人转背，就央个姑妈外甥：收捉铜杓注子两件，同两领补打个衣裳，替我拿来典当里去当当。买停当子纸马牙香，蜡烛要介两对，还要介一块千张。籴子三升白米，明朝煮饭，一箍松箍今夜烧子个浴汤。兑介钱半八成银子，还个船轿。换介三十新铸铜钱，我打发个叫化个婆娘。色样一齐完备，明朝打点早行。

（懒画眉）娇娘早起拂装台，炭画蛾眉粉弹腮。祇愁装不就好身材，尽情把衣饰来穿戴，且喜得人家肯借来。

（白）梳装打扮完备，摇摇摆摆下子船舱。船家嘴里也再弗说，肚里千思百量：若能替渠歇介一夜，再贴渠介五钱个放光。

（皂罗袍）好个风流气象，看不肥不瘦，不短不长，端端正正坐船舱。时兴衣服乔装扮，粉香脂气，分明是麝兰，娇音细语，分明是凤凰。祇听得唤一声家长，使我魂飘荡。

（白）船一摇摇到木渎，轿夫斗夺来抢。姐道：“众人也弗要啰皂，听我说介个主张。轿钱还你一钱银子，依我处处要行。先到穹窿山还子香愿，后到玄墓山看看假山经堂。转来要到天池看看石殿，再到一云徐家坟上张张。还要看金山寺里坐关个和尚，天平山看看范文正公个祠堂。”

前头老实个轿夫道：“我也无个样气力。”后头闪出两个轩矻腊个后生，便道：“轿钱也弗敢多要，路上便要吃介两遭个酒浆。等我抬你满山兜，便奉承你星气力，你也弗要慌忙。”

姐儿坐子轿子装模做样，引动了多少个后生。有个道是出乡个观音菩萨，有个道是抄化个陈州娘娘。

（香柳娘）这抬来女娘，这抬来女娘，身材停当，乡村那得神仙降？怎禁他这巧妆，怎当他这俏妆，祇少个小红娘，莺莺无两样。看蜂喧蝶嚷，看蜂喧蝶嚷，到处生香，令人妄想。

（白）看看日头落子，姐儿肚里又介心慌。夜晚头边有星走失，借别人介多嗬物事，教我拿啥陪偿？慌忙赶到屋里，撞著子多嗬个婶娘。说弗尽路上个景致，话弗了山上个风光。祇听得大门呀生能介一响，再是讨衣裳个阿妈娘娘。慌忙头上除下子首饰，身上卸落子衣裳。两人抬头一看，满身剥得精光。

（歌）方才金光参殿，像个常熟山上新装塑个尊观音佛，那间破珠挼撒，好像个盘门路里蹩乌龟算命个星臭婆娘。

此曲颇长，俨然一篇短篇小说。对白、心理描写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