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容颓丧,神情失落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行走在街市旁的漆黑小路上。
这对他是很反常的事。放在以往,他是很乐意走进街市的。他是一向喜欢在街市里左顾右盼,找寻可实现的商机的。
但此刻的他显然没有这个心思。他刚刚经历了生意的失败,欠下巨额债款,不知如何回去向妻女交代。
当他走过那座弯起的拱桥时,他站在最高点上,凝视着桥下水面上月亮明亮的倒影,数次想要一跃而下。
“王老三!”
“王老三!”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唤他。
“王老三!”他转过头,看到同乡那个爱给人说媒的小个子男人正爬上桥头。
“你找我?”王老三问他。
“对,叫你好半天了,咋都不搭理人?”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想事。”他又转身看向水面。“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是来给你说煤的。”
“我孩子都老大了,你给我说媒?”
“正是来给你孩子说媒的。”
“你要给我女儿说媒?”
“对。”
“说来看看。”他起了兴头,又将脸对向他。
“隔壁村的陈涛,记得吗?”
“记得。”
“他大儿子今年三十五了,还是孤身一人,托我给他相个媳妇,聘礼管够。”
“所以就想到我女儿?”
“对,千金想来也满二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今年年初,刚满二十。”
“那正是再般配不过了。”
“聘礼有多少?”他闪亮着眼问。
“足金一斤。”
“足金一斤?”
“嗯。”
“当真?”
“千真万确。”
贪婪顷刻间布满了王老三的脸颊。
“只要我家闺女就行,没有其他要求?”
“只要你家闺女,没有其他要求。”
他很想一口答应下来,可是想到这样难免难逃见钱眼开,出卖女儿之嫌,于是故作思索状,语重心长地说:
“婚姻乃是儿女大事,我不敢擅自决断,还得先回去问问我家闺女的意思。”
“理解理解,待你问过千金不迟。”
“好,明天下午,我们再在这桥上见面。”
“好,静待你的好消息。”
二人握过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而去。
回到家里,王老三与妻子做了商议。妻子先是不愿,这男人毕竟比女儿大上十五岁。但是随后她得知了王老三生意失败,欠下巨款的事,也就渐渐改了心意,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轻轻叩响了女儿的房门。门开了,一个鼻头圆而挺,脸颊白中透着微红的黑长发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星星似的大眼眨巴着闪动着,疑惑地看着她。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和妻子那平平无奇的长相,竟能生养出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儿。
“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孩,有人能出足金一斤,便有人能出俩斤,有人能出俩斤,便有人能出三斤。”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不禁为自己昨天没有一口答应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明智而感到自豪。
“爸?”她疑惑问。
“是我。爸有事想跟你说。”
“爸,你只管说。”
“一转眼,你也二十了,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爸想给你相个人家。”
“爸,不着急,我在家里待着也舒服着哩。”
“你这是小孩子话。女孩到了年纪,就要嫁人,免得遭人闲话。”
“爸也是为你好。”他补充一句。
“那爸要去哪给我相人家?”
“你换身合身的衣裳,跟爸到外头去走走。”他想起西边那条布满香樟树的街,那是独身男女们配对着成婚的地方。
她咕哝两句,关上门换了衣裳。临近中午时,父女二人出了门,向那条街道走去。
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齐整的向着这条街的尽头蔓延而去,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各式样男女几个几个的围站在树荫之下,或是自个独立站在一旁,嘈杂的人声散布着整条街道。他带着女儿,走进了街道。
街道仿佛安静了些,他感到许多目光不约而同地朝他投来,准确地说,是朝他身边的女儿投来。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裙摆延伸到膝盖下方,露出白皙好看的一截小腿来,男人们都为之倾倒。她也注意到这些,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他不断审视着街道两旁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到路的尽头,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这样走完一个来回之后,他环顾四周,找到一个树荫的空隙处,带着女儿站了进去。男人们试探着走上前,向她搭起话来。
那天他了解了许多男人,但经过一番对比之后,真正还在他考虑范围的,只剩下三个人。
一个五官不起眼的三十二岁男人,有些胖,终日游手好闲。他的父亲在县里当官,母亲也是乡里叫得上号的人物。女儿显而易见地瞧不上他,但他母亲与他许诺的聘礼,以及事成之后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所带来的好处,都深深打动着他。
一个外貌平平的三十八岁男人,不胖不矮,但也不高不瘦,属于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类。他是个商人,在各个县里倒卖着东西,赚了不少钱。他在家乡起了一座大房子,承诺的聘礼,足金二斤八两,也相当不少。尽管这不是许诺最多的,但与那些许诺更多的人相比,他要板正得多。女儿对他的态度也明显要好上一些,最起码不像对他们那样厌恶。
一个鼻子高挺,眼睛深邃的二十八岁男人,身板高大健壮,看起来文质彬彬。他在家中与父母一同务农,是典型的农民,家中并无几个钱。但或许是他爱看书的关系,从他身上却全然感受不到农民的气质,无论是言行,还是举止,若是生人看了他,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女儿与他说话时小心翼翼,声音羞涩而温柔,那红苹果似的脸蛋直勾勾地盯着泥土地,两只手也是不自然地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她深深被他吸引,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太穷了。光是那微不足道的聘礼,便足以令他拒绝他了。但不知怎得,他还是把他考虑到了最后。
王老三将女儿拉到一边,询问起她的意思来。她有些忸怩,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不清不楚,但从她论起三人时不同的神态,便可知一切了。这是他断不能接受的结果,他是绝不会依她的。
“我觉得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好,家里有钱有势,嫁给他,你下半辈子无忧无虑。”王老三开门见山地说。
“可他太胖了,而且看起来很不成熟。”她皱着眉头。
“男人结婚前都这样。只要结了婚,就不一样了,我娶你妈之前也是这样。”
“可你那时候才二十二岁,比他小了足足十岁!”
他皱着眉,琢磨着词句。
“那,那个商人怎么样?他祖上虽然是农民,可他赚了很多的钱,也够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三十八岁的那个?”
“嗯。”
“可他大了我有十八岁啊!我三个月前也才刚满二十。”她有些担忧。
“年龄不是问题,孩子。”
“可我不喜欢他。”她终于说了出来。
“你喜欢哪个?”
“那个......”她一会儿左手握着右手,一会儿右手握着左手,说得很小声:“那个爱看书的男人......”
“那个庄稼汉?”他的眼神犀利起来。
“嗯......”她红着脸低下头,不敢望向父亲。
“不!不行!绝对不行!”他说得斩钉截铁。
“为,为什么?”她方才察觉父亲不喜欢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是个没钱的庄稼汉!你嫁过去之后,他拿什么保障你的生活!”
“我不怕过苦日子。”
“我们家也曾有过苦日子。”她补充一句,声音要大上了些。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家中也正经历着很大的困难。
“正因此,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阿爸生养你这么大来,绝不忍心推你去过苦日子。”他又加上一句。
“只要能跟他一起,就不觉得苦。”她抬起头,坚定而又怯懦地直视着父亲。
“你懂什么?”王老三大声质问她。“小姑娘家家,你懂什么?”
她飞快地低下头,双手发颤,不敢回应他。
“总之,阿爸不会同意你嫁给他。”
失落,郁闷,不甘与怨恨等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的心中翻滚,将她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既然这样,阿爸生我养我,那便由阿爸做主吧。”她满脸通红地转过身,径自往家里去,泪水充盈着她的眼眶。
他并不搭理她,自顾自坐在树下盘算着。最后他还是为女儿让了些步,将婚事应承给了那个商人。“二斤八两的足金,也很不少了。不仅够还债,还能剩下一笔启动资金。”走在回家路上,他不断地自言自语。“那个家里当官的,毕竟女儿实在是瞧不上号。我们当父亲的,也不能太委屈女儿。至于那个种庄稼的,实在是太穷了。就算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女儿考虑。”他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这些,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才想起了那个或许还在桥上等他的老乡。“管他呢。”他推开了门。
王老三如期收到了聘礼。他将它们全部典当,用得来的钱还完了债款,又拿着剩下的钱重新捣鼓起了生意,赚了些钱。妻子一开始得知女儿要嫁给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时,愁容满面,整日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可后来随着聘礼的到来还清了压在整个家之上的债款,还使丈夫东山再起,重新干起买卖来。看到他的精神随之一振,笑容整日挂在脸上,她也就被他感染,渐渐地也不再总是纠结于年龄,并且说起他时,字里行间还透露着对这位未来女婿的喜爱来。女儿也经历着变化。开始时,她的心中窝着一团气,为父亲强硬地安排自己的婚事,为母亲唉声叹气却又不敢反驳父亲。但最令她生气的,是那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要是他再坚持些,要是他的家里能有些钱,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要是......要是......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断想着他。她从未想到,其实他们也不过只是简单说过几句话而已。
直到一天晚上,母亲向她讲了父亲不断被人追债的事,她才明白了那终日笼罩在父亲脸上的阴霾下是什么。她想到那个男人的时刻明显要少了,并且想起他时也不再感到那样惋惜,而是把他作为没有办法的事情。“父亲即生养我,我便该为父亲分忧。”她重新走出屋门,不再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明显地瘦了,褪去了天真和独属于少女特有的憧憬神色,说起话来也不再同小孩子一般。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应对生活中一切挑战的准备。
但显然,生活不是这样简单。以后的日子,她才意识到这点。
三个月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王老三看着比他只小了几岁的新郎,有些恍惚。婚后的他们过得并不开心,最起码,她是不开心的。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除了给她足够的钱之外,并不在乎她。他依然总是同朋友一起酗酒,不酗酒时也不怎么在家,大概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但她不敢去说,不敢挑战他的权威。她即怕他打她,也不怕她把她赶出家门。在她们那里,被赶出家门的女人是可耻的,下贱的。后来,她怀了孕,但情况并没有就此好转,他依然总是不在家。直到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同曾经的她一般可爱动人的女儿,鉴于她的缘故,丈夫在家的时间才稍稍多上了些。
在本该沉浸在外孙女新生喜悦的时刻,王老三却再一次破了产,愁绪如麻。
还是女婿帮他解了围,帮他清还了债务。再又一次没了本钱之后,他终于彻底断了做生意的念想,时隔十几年重新下地种田,又成了个庄稼人。
一天晚上,他躺在妻子身边,突然开口说:
“我想重新做一笔生意。”
“啊?你又要干什么?”妻子又惊讶又害怕地说。
“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可以保障我们老了之后的生活。”
“即是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
“有,并且是不用本钱的生意。”
“哪有这样的生意?”她觉得丈夫在戏弄他。
“说有就有。”他掀开被子,翻过身将妻子压在身下,脱起妻子的衣裳来。
“你想再生一个?”她好似懂了丈夫的想法。
“嗯。再生个女儿,以后的日子便无忧了。”
“要是生个儿子怎么办?”
“要是儿子,也能种田给我们养老。”
“再说,我明天上庙里拜拜,观世音菩萨定会为我们送来一个女儿的。”他补充一句。
一对夫妻久违地在炕上蠕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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