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

“我原以为找个人陪着，就会快乐。后来才发现，孤单并不是让我不快乐的原因。”欢欢这样说着，“决定快乐的并不在于多个人或少个人，是我没有那么需要快乐罢了。”

“怎么了？人生苦短，哲学家说了，追求快乐是人生的重要意义。”我习惯了欢欢的语出惊人，她的确有自己的一套不同常人的论调，所以乐于跟她进行一点交谈。

“毕竟是自己的人生，不想按照哲学家的路子走，可走着走着就发现走在哲学家说的路上。有时候又觉得是一种陷阱，我们缺乏自行解释人生的能力，就只能认同别人的学说。”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的确只能靠信仰或者已有的理论来定论自己的生活，甚至连标准都是别人定好的。比如你说的快乐，这是一个既定的好词，相反的，不快乐就不好。谁规定的呢？”我本意不喜欢跟人谈玄说道，觉得这事情都是各自输出，没有说服对方的可能，认同比较省事。

“人总是不自觉给生活一个解释或者评价，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反应，——喜怒哀乐，这样好像并不合理。人不应该解释生活而要把所有的经历都当作客观存在，就好像只把苹果看作一个苹果，不去分解它的分子结构，不去划分它的生物归属，不考虑它的结局……只是看着它的样子，品尝它的味道，甚至不必想它的名字,不存在于文字、科学、艺术的描绘中，只存在于你的感受中。这样你和苹果都彼此存在了。”

“不解释生活，怕是大批的哲学家都要下台失业。苏格拉底不是说，不经思考的生活不值得过。”其实我心里有点认同欢欢的惊人之语。

“在生活中思考，但不要跳出生活之外思考。否则，生活就变成了一桩身外之物，我们对身外之物总是诸多挑剔，无所适从。”

“有挑剔才会有进取有渴望，难道就只是被动接受生活的安排，我们自己明明可以当掌舵人。”

“掌舵人？你有要到达的目的地吗，万一你发现所有的目的地都是飘在海中的海市蜃楼你还会拼命追逐吗？人的目的地只有死亡这一个彼岸而已，无需掌舵。”

“你说了不解释人生，你难道不正在解释人生。”我想结束这次对话，因为隐隐感觉到欢欢身上的某种危险倾向。

“我觉得人类社会越发展越受拘束，文明的本质似乎不是发展人，而是不停的树立各个领域的正确标杆。”

“价值判断本就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之一，所以有了道德、法律、人伦……”

“为什么要有价值判断这回事呢，人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弄得分裂。”欢欢打断我的陈词滥调。

“你的意思呢？不要是非对错了，回归丛林法则。你是想让人类退化到原始状态吗？”

“我不反对是非对错，问题是谁有权力制定是非对错？哲学家？你知道吗，从古希腊哲学产生到现在，一个女哲学家都没有。我们的是非对错价值观全部都是男人来界定的。而哲学家不知道为什么都要么仇视女性要么蔑视女性要么忽视女性。在原初的出发点上就不是人类整体，只是男性而已。”

“那现在你是在为没有女性哲学家而愤慨还是为男哲学家不为女性说话而愤慨？”我笑着看着她。

欢欢抬起头，愣了一会，“你看，我连批判都在批判对象设定的套子里，真是失败……”她苦笑道，“我现在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无法认同男性主导的智性标准还是因为无法达到而苦恼。”

我当时知道欢欢正在经历感情的痛楚，她把一腔心思投入到形而上的命题思索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不擅长劝慰别人，且对两性关系和人生根本命题的了解都稀薄的可怜。

“在20世纪初，维也纳有个年轻人叫魏宁格，在23岁时自杀了，用自杀来实现自己的逻辑结果，被推崇为’一种精神抗争’、‘晚近的宗教精神呈现过的最高贵景象‘。我不能理解，死还有这么多的寓意。”

“寓意本身是被赋予的……我不了解他的哲学逻辑，但是如果这个逻辑是让人死，我绝不认同。哲学很多论调都有消灭肉体和繁衍的倾向，这依然是有着男性主导思维的哲学家的论调而已。”

欢欢脸色黯然，“我虽然不认同男性哲学，可我希望能为自己认同的事情主动赴死，而不是被表象的现实逼迫，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了。”

有时我后悔当时没有阻止欢欢将自己塞进一个不能适应的框架中被挤压撕扯，有时也疑惑她明明意识到哲学在搞分裂，为什么还是要冒着危险去心力交瘁，为什么所谓的深刻就一定比所谓“表象的现实”更值得追寻？保存肉体繁衍存活的力量从来不想和超脱现实进行形而上的思辨力量进行对立，毕竟如果上帝造出人，为什么又要在作为理念终极的位置上想置人于死地？如果我们依靠逻辑产生的结果不符合逻辑，逻辑本身如何自证其身？

欢欢死去以后，只有这个事实横亘在我心头，根本无法获知她究竟是为了情爱还是理念而死。死对于生者而言只是庞大的黑盒子，无法探知它的内在，也或者没有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