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815),白居易时在长安,有故人来访。此人名曰张仲素,时任职司勋员外郎,曾入徐州节度使张愔幕府。老友相见,把酒言欢,下酒的好菜再不过新写的诗作。张仲素擅长乐府诗,善写思妇心情,这次与白乐天分享的作品是一组新诗,名曰《燕子楼三首》。白居易看后甚为震惊,倒不是说诗写得多好(当然也不坏),而是诗的内容,是讲燕子楼的男主人——也同样是这俩人的好友——尚书张愔,已故去十余年,而他的爱妾关盼盼为情所重,独守燕子楼三千六百日。于是白居易撰文如下: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十余年前白居易曾拜访张愔,曾一睹盼盼风采,据说这位才女不仅能歌善舞,且善诗书,曾有诗作三百余首,曰《燕子楼集》,奈何失传未曾留世。后来白居易辞别,飞鸽传书的年代,一宴之缘即是一辈子,再得到消息居然是这种方式。读完张仲素诗,白乐天内心五味杂陈,于是和诗三首,也名《燕子楼三首》:
燕子楼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先说《其一》,夜很长,这是个时间的相对论,在同一时空里,燕子楼的秋夜像是落入时空的黑洞。我想起李益《宫怨》“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滴不尽的滴漏是无尽的相思和哀愁,就这样挨啊挨啊,仿佛天亮了就有希望,可是天亮只是为另一次绝望蓄势。
再说《其二》,美丽的发饰和好看的衣服压在箱底一十年,都褪色了,不忍触摸,甚至不忍回想。空空的箱子或是满满的箱子,装的哪里是衣饰,分明是对故人的思念和一去不返的韶华。人生有几个十年,十年是不敢思量的生死两茫茫,十年是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一觉扬州梦,十年是白首相逢泪满缨的身事各如萍。十年是三千里百五十个《其一》的慢慢长夜。
时空再次延展,似乎就是白发垂髫的长度。“今春有客洛阳回”,客即为张仲素了,他带回了自己的诗词集子,还有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杜甫诗里说过的吧,“访旧半为鬼”,我还未曾体会。尚书洛阳坟上的白杨树都能当梁柱了,时间在这里具象化。
我们穿行在人间烟尘,看不见时间累积的震撼。归有光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想很多时候树木的力量太伟大了,大于建筑,甚至大于诗歌。
今年十一我到晋祠看到那棵三千年前的周柏,徘徊其下,内心翻涌,只觉人生微不足道,如何为争名夺利蝇营狗苟这白驹过隙的一世?
再后来,再后来,又有很多文人墨客来过燕子楼,写过燕子楼。其中一位大家都很熟悉,那就是这几年很火很火的苏东坡。他在徐州任知州,那天他睡在燕子楼,梦到了盼盼,不知梦中何境遇,总之是性情中人有感,醒来作了一首词,名曰《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是的,古今如梦。令我们感慨和感动的不仅仅是时光荏苒,还有才子佳人的深情。张愔故去的时光里,盼盼寄存人间,但是寄存人间的好像不是盼盼,而是思念中的张愔,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张愔,而盼盼不在活色生香,她是退了色的旧螺钿和衣裙。生和死在故事的主角里互换了角色。
可是,我们感动的,又不仅仅是才子佳人的深情,也同样是时光无情,是翻着翻儿的讲不完的故事。三年前我看到这个故事,感动不已,真的是感动不已。后来,我每天赶地铁,填表,写PPT,也同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忙活的忘记了一切深情和美好。直到……
直到有一天,我在读关于运河的一本书,那条大河流经了徐州,时间之水拂过燕子楼,书上说,苏东坡给它写过一首词,叫……于是像河水开了闸,记忆中的故事倾泻而出。
今天,我记录下这个故事。希望亲爱的你们啊,不要耻笑我的幼稚和不群。我希望在你们填表、写PPT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时候,看到这个故事,就像低头匆匆赶路时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样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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