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叫“不确定”。他时高时矮、时胖时瘦,连面孔都是时大时小、时宽时窄。他飘忽不定、捉摸不透,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和我说,我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打娘胎起,他就与我形影不离。可是我却不能理解他的话,在我的记忆里,他不曾出现在我的童年。小时候,我有许多朋友,快乐、悲伤、愤怒、任性,太阳、大海、花草、猫狗,但独独没有不确定。可看着他一副自信的神情,我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准确性。
为了一探究竟,我从家里柜子的最里边,翻出破旧的相册集,想要从童年留影中找到他的踪迹。然而,我仔细地把每张照片浏览过,依然没有见到不确定的身影。我拿着相册集,质问他:“你不是说我们从小相识吗?为什么我的童年记忆里没有你,我的童年相册里也见不到你?这下你该承认你撒谎了吧!”不确定一脸委屈的对我说:“我是一堵白色的墙,躺在你的心里,横在你的未来里。我一直都在相片里,但不在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画面里。”不确定就是这么一个人,长得不清不楚不说,讲起话来也是模棱两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不愿再费口舌去与他争辩,只是独自一人努力调动记忆,回想印象中与他的初次见面和接触经历。记忆里,并不是我主动去认识他,而是他屡屡无故出现在我面前。在平淡的日子中,他消失地无影无踪。在我面临重大抉择和人生关口时,却总能猛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他,吓的我六神无主。不知为何,每次和他眼神交汇,我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不安,心跳与呼吸都升至未有的峰值。这不是什么爱情的悸动,而是一种未知的恐慌。他像一池水,把我淹没其中,看我奋力挣扎,却对我袖手旁观。还好我懂些水性,抓住水面的浮物,便拼命往岸上游。每次我都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游向何方,只要让我逃离他的心口、摆脱沉溺的危险就可以。
自此,你可以看出我对不确定的真实态度,不喜欢,甚至是有些害怕。我对这位朋友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有时我躲进幽深漆黑的石洞里,有时我逃到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有时我潜入神秘莫测的深海底,只为了躲避他的追踪。然而,他就像在我的身上安了定位仪,总能知道我在哪里,一路将我尾随,然后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挡住我的去路,露出一张扭曲的笑脸。我警告或他许多次,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可以擅自出现在我面前。然而他似乎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当时答应事后反悔。
在我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里,不确定更是肆无忌惮、无所畏惧,不分时间和场合,在我的生活中横行霸道。我想与未来交个朋友,他却百般阻挠,将我们刚牵起的手硬生生分开,把我们相互间的飞鸽传书半路拦截。他曾对我说自己是一堵墙,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他的痴人呓语、夸张比喻,如今,他却的的确确变成了一堵无边无际的厚重白墙,横在了我和未来之间。和他所说不同的是,他既躺在了我的心里,也拦在了我的眼前。我睁大双眼,想要捕捉未来的蛛丝马迹,映入眼中的却只有迷茫模糊的白。
白色与黑色都会令人恐惧,不同之处在于,黑色以生猛粗鲁的方式直接把你拉入恐惧的洞穴。而白色则像是四周缓缓升起的迷雾,像一个四处飘荡的幽魂,向你步步逼近,一点点地侵蚀你安稳的心。在黑色面前,你会因为一瞬间的惊吓而毛骨悚然;但在白色面前,寒意由远及近,它一点点地浸入你的皮肤、立起你的汗毛,你似有察觉,却又不能确信,当你真正意识到可怖的寒冬已至,那已是你成为冰人之时。
因为不确定,我看不到未来的清晰面孔,听不见她的和言细语,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还在那里等待我。焦虑、害怕、恐慌接连从我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变成一条条铁索,由上至下缠绕住我的躯体,慢慢将我勒紧,直至不能动弹。庆幸的是,我还能够发出声音,对不确定的愤怒于是化作声音的炮弹向他射去。然而,无论我怎样声嘶力竭,炮弹如何密集,那堵叫做不确定的墙依然毫发无损、纹丝不动。
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再也发不出咒骂的声音,我瘫软在地上,耸拉着脑袋。然而,悲观并未将我完全吞噬,我的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那便是绘画。我看不到未来,但我可以绘画未来。当这最后的希望火苗在我的胸中燃起,我的身体似乎又重新充满了力量。我挣脱了枷锁,飞速跑到不确定这堵墙前,准备把舞动的线条涂满他的躯体,用斑斓的色彩打破他的空白。但临下笔,却又不知从何画起,虽然与未来有过一面之缘,但她的形象还没来得及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就被不确定拆散开了。然而此时此刻,未来究竟是生得如花似玉,还是粗俗卑鄙,都已不重要,只要我能画出个形状来,再盖上个未来的印戳,也就算是战胜了不确定。
于是,我随手抓住一个恰从我身旁走过的路人,请求她稍停片刻,按照她的模样勾勒出未来的大致形象。当最后一笔完成,我把手中的画笔向上抛去、仰天大笑,现在,不确定再也无法用一片空白来恐吓我了。我仿佛看到瘦弱的自己把那魁梧的恐惧按倒在地,不让他有反抗的余地,我还看见素来磨人的焦虑拘谨着身体,在我面前卑屈地作揖讨好。胜利的曙光已经升起,将一片光辉照在我画出的未来身上,恍惚之中,我似乎真真地看到未来在向我招手。为了摆脱不确定的围追堵截,我把自己交给了虚无的幻象。像是一个贪吃的孩子,我举起一瓶已空的蜂蜜罐,努力向下倾倒,仰头等待许久,终于用嘴接住了最后一滴蜂蜜,并为此欣喜若狂。
不确定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敌人,他陪伴我走过稚气、成熟与衰老,却从未得到我的接纳和认可。我用了一辈子时间与他做斗争,想要永远地摆脱他,他却总是在我洋洋得意时重新回到我的生活。在我一切未定、努力寻找人生坐标的年纪里,不确定追赶在我的身后,阻挡在我的面前,亦步亦趋、从不停歇,似乎要把我所有的焦虑和恐惧牵引出来。当岁月拖住我的脚步,爬满我的肌肤,时光在生命的沙漏里所剩无几,我不再那么迫切地渴望未来。我老了,曾经被我视为挚友的欲望和未来都渐渐离我而去,孤独开始对我进行审判,不确定却仍未弃我而去。但是他同我一样,也在慢慢变老。他柱起了拐杖,因为腿脚不便,无法一直追赶在我的身前身后。他还戴起了老花镜,偶尔忘记配戴时,则会因为看不清我的面庞而追堵错了人。
我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厌恶他、躲避他,但每次与他相见,也不会主动伸开双臂,给予热情的拥抱,毕竟他曾令我无数次因焦虑而夜不能寐,也曾用恐惧把我的眼泪拖引出来。直到那一天,我艰难地用嘴喘着粗气,软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不,我确定,死神要来将我带去。我终于要失去未来了,不确定也再无机会阻挡在我与未来之间。恍惚间,我看到不确定颤巍巍地朝我走来,他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像屋里的灯光一样忽明忽暗。我知道他同我一样,生命之火将要熄灭。他向我伸出手来,想要与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握手言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露出一抹微弱的笑,把干瘦的枯掌搭在他宽厚的手心里。
如今,我已死去,与不确定的恩怨情仇也早已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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