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才顺着岩壁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正巧全部掉进霞里。
徐才不懊恼,他也不是上来欣赏夕阳的。他打心眼儿里跟自己承认过,书读的越多,心里越盲。脑袋上那两颗眼睛比初一晚上蒙着三块黑布还瞎,看不到过往,也瞧不见远方。
山坡上的羊早就不吃草了,可羊倌摆弄着他的大烟袋还意犹未尽,是想眼前这随身多年的物件,还是想年轻时隔壁村邂逅的姑娘,是想明年的风雨和收成,还是想着暗暗受过的伤。羊啊,羊啊,吃完这顿,下顿不知,它又怎能知道?
徐才也不知道。故事在别人心坎坎里,看不着也摸不透。
他顺手抽出一根烟,经验丰富的放在鼻口闻了几下才点上。要不是这山野草木,如画的景色在周围趁着,活像一个瘾君子。从嘴和鼻子里吐出的烟雾飘着飘着就散了,淡的散的快,浓的散的慢,早晚都散的看不清,找不见,跟没来过一样。
我见到徐才的时候,他也这么叼着烟坐在老槐树下。老槐树是徐才的祖辈种的,就在老家门前。盛夏时避雨遮阳,槐花香飘深巷,这是他的骄傲,这骄傲来的理所当然。
徐才回来了?我只是有些诧异,倒是全村炸开了锅。
“丧尽天良的徐家老三回来了”,这是最能传话的王婆子说的。
“以后看见刚回来那男的,赶快躲远点,听见没,让我看见你不躲,就把你腿打断”,村里大人这么跟孩子说。
“你说这熊人回来干啥,混好混赖,就死在外面多好。”这是徐才的堂哥说的.
…………
村里人知道,徐才更知道,他犯错了,唯独我这个外乡人不知道。
这个错是比门前的老槐树还大吧,要不然怎么这么多人恨他。不过我想每个人都会犯错,从生下来,到死了去,就是一段段充满了错误的路。更乐观说,错误有时候也是那硌脚的鹅卵石,成就了多少美丽的路。徐才的错,是那鹅卵石吗?他跟他爹也没说。
他说:爹,我回来了。
他说:爹,我犯错了。
他说:爹,这些年受苦了。
徐才的爹是沉默的,沉默是好的回应吗?像我这样一个也喜欢躲避的人,知道一个答案或者不知道,沉默就是我的回应。问的人心里有期待,我给不了,可不就得逃。不同的是,我可以选择,徐才的爹没的选择,他早就成了一堆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徐才才敢面对,徐才也没什么不敢面对的了。
我也敢咧着嘴,大言不惭的说,这是生活啊!
徐才接着说:爹,你抽支烟……哪是一支啊,徐才就这样在坟头前点一支放下,自己接一支的抽了一下午的烟。等到烟盒空了,拍拍屁股就走了。
没有答案。
第二天,我在老槐树下见到了徐才,这不是巧合。他自打回来,很少离开那棵树,很少离开那个家门。我没有说话,我跟村里人一样在躲着他。也可能,是下意识要和村里人一样。
第三天,徐才在树下安了一张躺椅,一个茶桌。
第四天,出家门前,我决定要主动开口跟他打个招呼。距离老槐树两百米的时候,我犹豫了。但我瞬间又内疚我的犹豫。拐过巷子口,面前只有老槐树,躺椅,茶桌,没有徐才。
徐才在我后面。我回过神的时候意识到的,他手里拿了一张图纸。
那天之后,徐才疯了,王婆子说的。
徐才把自己家房子平了。
徐才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徐才在槐树下搭了帐篷,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什么动作也没有。安静的让人以为他在无人问津的某个夜晚已经死了。可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他总是准时从他的塑料帐篷里出来,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哪里,没有人在意他去哪里。
下午的时候,可能会碰见他,茶桌上有烟,有酒。我突然对徐才怜悯了起来,我想说,徐才,你抽我一支烟吧?我想问,徐才,有孩子吗?是的,我想跟他聊天,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故事。可是,我没有问的借口,他,也没有说的理由。
两个月之后,徐才老屋已经不见了,老地基以上起了半米高的新砖。
徐才盖房了,自己动手。
王婆子又说了,徐家老三到底真疯假疯。他能盖起房来?
徐才不管,他很认真。但徐才肯定也知道,这房子一个人是盖不起来的。他可能就是执拗吧,也执拗不过风烛残年。
接下来一个月,一米多高
又一个月,还是一米多高。
徐才盖不动了,王婆子没说错。
秋天就要过去了,徐才的工地上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在下面拌灰,一个在上面叠砖。徐才看见了,什么也不说。大概是因为,那两个人什么也不说。
王婆子说:还真有人帮徐老三盖房,啧啧啧,也不想想当初徐老三干了什么?干了什么呢?没有人说,也没有人再问。只是工地上人越来越满,冬天的风刚刚吹过来,房子就起来了。
徐才没说啥,大家伙也没说啥。来的时候啥也没说,走的时候啥也没说。
徐才买了烟,买了酒。给帮忙盖房的挨家挨户送,每家门都很熟悉,每家门都敲的小心翼翼。这烟和酒,送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徐才没在家吃饭。这一个月,徐才送出的东西没有人推辞,都收下了。这一个月,徐才等了很多年。
徐才有了新房,徐才很骄傲,跟拥有门前的大槐树一样骄傲。
徐才有了新房,新房里开始有人进出。白天越热闹,晚上徐才的哭声越久。哭的很悲,像是喝多了酒。
徐才跟我说了很多。
徐才说,我闭上眼睛就是老槐树。它喊我回来。
徐才要想说下面的,所以他哭了。哭的很悲,像是喝多了酒。
徐才二十岁的时候犯了错,七十岁的时候回家了。徐才逃了五十年,大槐树等了五十年。
五十年,姑娘穿上了别人的嫁衣,爹死了,娘死了,兄弟姐妹全没了。
五十年,过往如刻刀,一天一个划痕,刀刀划在最痛的地方。
五十年,时间足以让人泯灭仇恨,也足以让思念堆积如山。
徐才说,年轻时犯了个错,我到底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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