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雨,断断续续,四更方停,翌日清晨,便碧空如洗。
许多穿青色布衣的少年少女,手里抓着通行玉令,从山门排到长阶尽头,等着登记完进入内门,玉令结有束带,刻着各人名字,是要戴在腰间的。
三年一度的宗门内试,听起来,和外门弟子无关,但是比试的初赛,外门弟子也可以参加,其中佼佼者,甚至有机会进入内门,也正因此,掌门同内门的各长老,都会莅临初赛,外门弟子也被准许进入内门,观看比赛。
然而,在这长长的队伍旁,却有两名外门弟子游离在外,他们弯着腰,似在草丛里翻找什么。
“云儿,淮生。”
一个同穿青衫的少年又从内门出来,找到他们说:“比试要开始了,你们怎么还不进去。”
他这一问,惹得黎云暖眼圈又红了,“都怪我,淮生的玉令本来在我这,可是我刚刚上山时摔了一跤,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的裙角沾了污泥,手上也破了皮,血渍映在包扎的帕子上,触目惊心,江淮生见到黎云暖时,就被她的手惊到了,忙给她包扎,黎云暖犹不觉,一心想找回玉令。
江淮生原本也在焦急地找,此时心冷下来,回过神,反而想通了,他说,“师姐,你和师兄进去吧,我回藏书楼,还能多看点书。”
黎云暖说:“可错过这回,你就又得等三年了。”
三年前,他未满十岁,不能领玉令,三年后,领到玉令,却弄丢了。江淮生摇摇头,说:“算了。”
如果玉令能彼此交换使用,黎云暖和周彦都会争着把自己那块给他,可是不行,黎云暖哽咽说,“我不进去了,是我把你玉令弄丢的,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进去看。”
江淮生勉强笑道:“没事的,师姐,本来我也不怎么爱看比试,你就和师兄进去吧,若觉得好看,再讲给我听。”
“还有……”江淮生面色又有些黯,“如果见到棠溪长老……算了,外门弟子都坐在下面,恐怕也看不到。”
告别了两位师兄师姐,江淮生又回到藏书楼,心情不免低落。
藏书楼里向来没什么人,顶多也就三两个,这会都去看比试了。
所以现在,楼里除了江淮生,应该也没别人了,但他仍走到藏书楼的内间,带着些希冀地抬头往上看。
只见错落梁柱之间,坐着一个穿红色鹤袍的人,江淮生见到这人,乍惊又喜,因又说:“你果然在这。”
那人听见声响,往下看了一眼,便跳下来,飘起的衣袂如仙鹤展翅,“今天不是比试的日子吗,怎么不去看?”
他不说还好,江淮生鼻头一酸,说:“我通行玉令丢了,进不去,只能回来。”
这人挑了挑眉,解下腰间玉令,递给他说:“拿去,看完再来还我。”
江淮生没接,“你不是心魔吗?怎么会有玉令!”
“我偷的。”
江淮生对他向来没什么脾气,“玉令是私有的,你偷来也没用啊,我看看是谁的,想办法还给……棠,棠溪长老!!!”
“你怎么能偷棠溪长老的玉令,快还回去!”
心魔不悦道:“凭什么,他的也是我的。”
江淮生不跟他废话,直接上手抢,无奈身高差距过大,没抢过。
心魔不曾想他这么激动,只得拍拍他肩膀安抚道:“好了,我再还回去就是了。”
江淮生叹了口气,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那你可得小心点,不能弄坏了。”
“我可不像你,连玉令都能丢。”
江淮生喊道:“我才没有。”
他又有些抱怨的,把这件事说了一遍。
心魔听完,反问说:“那你怎么知道,玉令不是你师姐弄丢的,而是有人故意的。”
江淮生说:“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内门与外门,一字之差,有如云泥之别。在这种等级之分下,外门弟子也尽量不去招惹内门,相安无事,但如今的掌门继任以后,慢慢就有提升外门地位的意思,有一部分人接受不了,就把怨气发泄在弱者身上,单单丢枚玉令,也不值一提了。
但这些事,江淮生看了眼心魔,说:“算了,和你也说不明白。”
传闻棠溪长老当年与一魔族战,虽杀其于深谷,可自身也遭重创,此后,隔一段时间,就要闭一次关。
这些都是周彦说过的,但江淮生知道的,比周彦多些,了解的渠道,就来自眼前的心魔。
在拜入门派后,江淮生就没有再见到棠溪,他听完周彦讲的,就去到藏书楼,想了解一些魔族的事。
外间的书都没有讲魔族的,只有内间的书稍有涉及。当他推开门时,只见一片衣角从窗内滑出,转瞬远去,他跑到窗边,只能隐约见到那人的背影。
之后,他就自请去了藏书楼洒扫,可是,一连数月,他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红衣的身影,直到某个春夜,藏书楼外的梨花纷扬尽绽,满院清香。
他起身开窗,月色入户,地上的影子里却突出一块,应该是衣服的影子在地上流动。江淮生以为遇鬼,又或许是山林间的诡魅,可他顺着影子往上看,却看到个年轻人。
他惊喜道:“棠溪长老!”
那个红衣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说:“你认错了,我不是棠溪。”
“那你是谁?”
“准确的说,我是他的心魔。”
江淮生有些糊涂了,“不对!你是心魔,那我怎么能看见你。”
棠溪轻笑一声,纵身跃下,落到江淮生面前,衣袂飘飞,袖间笼着冷香。
江淮生退后几步,心脏扑通地跳,棠溪不察,反而凑近,压低声音对他说:“偷偷告诉你啊,我们有缘,所以你能看见我,其他人都看不见的。”
虽然他说的煞有介事,但江淮生还是半信半疑,又被那句有缘搅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此后,虽然他再没有见到过棠溪长老,却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心魔,两者长相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
转眼夜深,江淮生自是在藏书楼里守夜,可心魔也没走,江淮生早已习惯这人(或魔)捉摸不透。却又见他微蜷缩着, 有些熟悉的冷清。
“欸,你也会怕冷吗?”
心魔拢了拢身上的大红鹤氅,朝他翻了个白眼说:“我就是个心魔,哪有棠溪威风。”
江淮生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床被子够厚,我们可以一起盖。”
心魔也不跟他客气,掀开被子就躺进去。
江淮生本来还被他揭开被子那一瞬灌进的风冷到,可紧接着挨到身边来的心魔是温暖的,比被子还暖。就是声音冷了点,“你为什么,这么想见棠溪?”
这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江淮生也只告诉过两位师兄师姐。
几年前,山下一处小村庄遭灾,许多人流离失所,却见几名仙人御剑从天而降,将他们迁往别处安置,又将几名有资质的孩子带回门派,江淮生也在其中,他单独被一个仙人带着。
他从小没见过什么人,顶多是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可即使后来在内外门见过不少人,师兄师姐下山采买时,偶尔也带着他,算是见过世面,可他还是觉得见过的那么多人里,没有一个能比那位仙人好看。
当年江淮生仅七岁,遭逢大难,双亲俱失,只想大哭一场,也想拽住那人的衣角,可是他趴在剑上,不敢伸手。
风声猎猎,那位仙人回过身,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你可以拉着我。”
“那个人,就是棠溪长老。”
棠溪有片刻失神,喃喃道:“原来那个孩子……”
江淮生拽住他问:“你知道我?”
棠溪定了定心神,看他一眼,说:“是啊,我还唆使他把你扔下去呢。”
江淮生忙松开手,嘶……原来当时棠溪长老对他投来的那冷淡一眼,这么复杂的吗?
棠溪守着他,随意说了会话,江淮生迷迷糊糊要睡时,还强撑起眼皮问他,“那……棠溪长老怎么样了?”
棠溪摩挲着他的眼角,放轻声音说:“还是老样子,快睡吧,你总会再见到他的。”
翌日清晓,江淮生醒来时,棠溪已经离开了,他在藏书楼附近转悠,盼着那人没有走远,说好要带他看日出的。
“淮生。”
却是周黎二人,提着食盒走来,黎云暖正要开口,就被周彦和江淮生拖着往墙角藏,她悄声问:“怎么了?”
不远处,几个穿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推搡着一个青衫弟子进来,又把那名弟子摔在地上,他刚要逃开,那几人就对他拳脚相加。
为首的说:“这人一定用了什么禁术,不然怎么能胜出。”
旁人附和道:“没错,他肯定是用了卑鄙的法子,才胜了莫师兄。”
江淮生看不过眼,想要出手,被周彦一个馒头塞住嘴,“唔唔……”
周彦说:“内外门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能帮他一次,也帮不了第二次,何必引火烧身。”
黎云暖也急得拉住他说:“淮生,别过去,他们那么多人,你过去了连你也打的。”
眼见得那名弟子又要挨上几脚,却有人厉声道:“这是做什么!”
那些人听见声,吓得都住手,原来又进来一名着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或者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姿修长,容貌俊俏,表情却很严肃。
那几人都恭敬道:“莫师兄。”
“你们方才胡说什么,比试向来公平,何况有掌门同各长老在,你们若有疑问,不妨直接去问长老。”
几人都道不敢,连忙灰溜溜地跑开了。那个莫师兄转过身,把那名弟子扶起,温声说:“你没事吧,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被打的弟子恹恹道:“没事。”
莫师兄又无奈道:“下次他们再这样,你还手就是了,不必顾虑那么多,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那个外门弟子被逗笑了,“你还比我小两岁呢,我怎么好意思连累你。”
见他们聊起天,周彦拉着黎云暖和江淮生就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拍脑袋说:“难怪我看他眼熟,这个被打的,就是昨天比试里拔得头筹的人。
黎云暖说:“这倒可惜了。”
江淮生问:“可惜什么。”
周彦道:“你说稀不稀奇,棠溪长老闭关,掌门也闭关,来的只有掌门夫人和其他长老,所以他昨天虽出了风头,也没什么用。”
“你说棠溪长老没有出现。”
周彦正要回答,江淮生目光一凝,忽然往旁边跑去,周彦和黎云暖跟在后头,“怎么回了?”
江淮生停下来,看了片刻,说:“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周彦喘着气道:“也不知道你看见什么,跑得这么快。”
“我看到一个黑影,算了,师兄,你方才说,棠溪长老闭关,是真的吗?”
“掌门夫人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
周彦奇道:“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江淮生愣了下:“啊?”
“棠溪长老是上一任掌门的养子,和掌门及掌门夫人自小一块长大,三人关系最是要好的。”
“这个你说过。”
黎云暖捂唇笑道:“他自请去藏书楼的时候,你就和他讲过了。”
直到他们离开,棠溪才现出身形,他本该在闭关,但近日藏书楼附近隐隐有魔气,因为多年前受伤的缘故,他比其他人都要更对魔气敏感些。
他不放心,于是连师兄师姐也没告诉,强行出关,在门派里暗中调查。
除了藏书楼,门派中,怎么还有这么明显的魔气?
他思索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不由懊恼,“啊,好像又失约了。”
其实周彦和黎云暖除了来给他送早点,还要带他再去领一块玉令。
得知棠溪长老闭关,就算他去看比赛也不会见到人,江淮生就有些恹恹。
周彦一把揽住他说:“好了,听说过两天,山下小镇上有节庆,我们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外门没人管,内门弟子可是出不去的,”
他们来到外门领玉令的地方,江淮生本来还怕会被那位保管玉令的老人家说一通,好在今日是一个年轻人值守。
“江淮生是吗?有人捡到了你的玉令,说是在内门附近发现的。”
那名年轻人神色温和地将玉令递过,“给,下次可别再冒失了。”
江淮生双手接过,答应一声。
拿回玉令后,江淮生和师兄师姐告别,仍旧回去藏书楼,因这几天比试,藏书楼里多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内门弟子。
内外门里,各有一个藏书楼,本来外门的藏书楼里没什么书,也就做个样子,是当今的掌门下令,才让内门该有的书,外门也有,当然,禁书是肯定没有的。
外门弟子不能随意出入内门,内门弟子就没什么顾忌,不过他们自恃身份,是不肯来的,然而,还是比试的缘故,内门的藏书楼里挤满人,才有些内门弟子屈尊出来,到外门的藏书楼。
若非之后发生的事,那天晚上,也称得上寻常。
江淮生本来想着,虽然白天都没有看到心魔,但也许他晚些会过来,就打算在内间再收拾一套被褥。
岂料江淮生一推开内间的门,他还没出声,身后就有弟子无意间瞥了眼,惊叫道:“地上倒了个人!”
江淮生愣了片刻,想进去查看,不过已经有内门的弟子先进去了。
“这不是莫师兄吗?师兄!”
江淮生仔细打量,认出那是早上给外门弟子解围的人。
外门的藏书楼,死了一个内门弟子,这绝非小事。
另一名弟子查看过后,失声道:“不对,这,这是魔族才能造成的伤口!”
脖子上的抓痕里,隐隐渗出黑血,血掉在地毯上,灼烧出一个小洞,白气腾升。
众人四散,有的愣在原地,有的要去寻长辈。
“怎么回事!”这时,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有内门弟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来者一身白衣,似因夜深,散发未曾束冠,纵明烛相照,也清减许多,甫一进门,众人就围上他,七嘴八舌道:“棠溪长老。”
棠溪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死者孤零零地躺在莲纹地毯上,血迹干涸,不知生前受了怎样折磨,才会死不瞑目。
棠溪查看完,起身出来,目光凌凌地从众人身上扫过,令人如坠冰窟,而后,他单手解下腰间玉令,看也不看,就扔给人群中的江淮生,因说:“以我的名义,速去请掌门。”
江淮生已经呆住,张了张嘴才反应过来,应声就走,棠溪似不放心,又添了一句,“路上小心。”
待江淮生走远,藏书楼所有门窗轰然关上,棠溪转过身,面对众人,那从来都艳胜桃李的脸上却冷若冰霜,只听他沉声道:“残害同门者,罪无可恕,是要自己站出来,还是我揪你出来。”
夜色茫茫,四周昏暗。江淮生紧抓着玉令,他的掌心那么热,冰凉的玉石也被捂暖,棠溪,是真的棠溪,可他看过来的眼神,为什么这么熟悉。他心绪纷乱,不察身后黑雾尾随。
“啊……”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将他推开,江淮生摔坐在地。
面前是左右四位侍女分列持灯,簇着中间一名年轻妇人,此人小腹显怀,眼睛水凌凌,灯烛相映,眸子熠熠流光,正是掌门夫人林烟媚。
林烟媚让一名侍女扶他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急。”
“我……”
江淮生支吾半天,也开不了口,林烟媚原想问他,瞥见他手上紧握着一枚玉令,“你怎么会有棠溪的玉令,出了什么事。”
“夫人,内门藏书楼出了命案,棠溪长老在藏书楼坐镇,他让我拿着令牌,速去请掌门。”
侍女见状也看向夫人,林烟媚却轻轻摇头,说:“实在不巧,夫君有事外出,所以才假说闭关……罢了,我同你去。”
一行人,匆匆赶往内门的藏书楼。
此时,外门藏书楼里,众人噤若寒蝉,棠溪不说话,就没人敢出声。好在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远远就感觉到了,好重的魔气。”
棠溪听见他师姐的声音,赶紧收了屏障。只见林烟媚推开门,手里持灯,孤身进来藏书楼。
“师姐,怎么是你。”
棠溪皱了皱眉,连忙上前相扶。
“掌门闭关未出,我来也是一样的。”林烟媚轻轻拂开他的手,进入内间,棠溪忙跟在一旁。
林烟媚查看完死者,叹息一声,说:“这孩子,我见过。”
她又对棠溪道:“师弟,依我看,这应该是魔族所为,还是先追查魔物要紧,藏书楼未必安全,我们便将外边的弟子都送回去吧。”
棠溪从方才就一直脸色不怎么好,听他师姐说完,忽然嗤笑道,“你说得对,藏书楼未必安全。”
“但你不妨仔细看看,他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林烟媚看过伤口,不由一惊,勉强微笑道:“这难道不是魔族所伤吗?”
她的面色青白交加,像是在压制住什么。
棠溪用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不仅如此,师姐,我派了一名弟子去,他怎么没跟来。”
林烟媚目光一冷,手中突然变出一把匕首,寒光闪过,骤然刺向棠溪,却见他长剑出鞘,格挡住了,丝毫不见慌乱,棠溪一哂,说:“原来同伙在这。”
林烟媚退后几步,冷笑着化为黑雾,劫持一名弟子,扬长而去。
棠溪只来得及说,“莫要离开藏书楼。”就追了出去。
此时,黑雾卷着那名弟子,潜行在黑暗里。那黑雾咬牙道:“你不是说棠溪闭关了吗?”
那名弟子脸色也很难看,“我怎么知道他又出来了。”
“我虽放出分身将那个林烟媚引开,可也撑不了多久。”黑雾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回魔域,你从那内门弟子身上拿的玉令还在吧,用它出山门。”
“棠溪的玉令呢,不是在那小子身上吗,怎么不一起抢了。”
那名魔族解释道:“那小子死活不松手,也不知道玉令上施了什么术法,我虽然打晕他,却杀不了他。”
那名弟子想了想,说:“不行,我才刚在比试出头,还不能走,我先送你出山门,你再假装把我打晕放下。”
那魔族嗤之以鼻,“你是魔族,惦记这个做什么。”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之际,身后一道剑光至,黑雾急忙躲避,却是一道残影,真身早将它穿透,黑雾仰面重重摔在地上。
那弟子一落地就翻身跑开,瘫坐在地上,颤声道:“棠,棠溪长老。”
棠溪召回武器,他右手持剑,剑尖垂地,血珠沿着剑身滴答地流,聚在地上一小洼。
那团黑雾化成人影,约有两个人高,听不出男女,只觉阴恻恻,“你就不怕误伤门派弟子吗?”
无论何时,这人的声音都脆如玉石,冷冷清清,“魔族和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什么意思!”
一道女声轻喝:“还不明白吗?藏书楼里死去的人,才是你要找的魔族血脉。”
林烟媚的武器是一柄软鞭,此时卷着另一只魔物,她凌步踏月而来,江淮生跟在后面。
棠溪与他相视一眼,江淮生先躲开了。棠溪在心里叹了口气,可见他二人都平安无事,面上也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师姐。”
林烟媚皱眉道:“这魔物,伤着你没有?”
棠溪本不想说,但当时藏书楼里瞧见的人不少,林烟媚从别人那里得知的版本,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他只能简略说了。
那名魔族瞧见分身,想要召回。只见林烟媚软鞭一紧,分身被碎成几块,她犹不解气,恨声道:“方才我心神不定,才叫它骗了,可我细看那玉令,才知空有其表,压根是块假的,咱们都教它耍得团团转!”
她气性上来,鞭子打在地上,噼啪作响。
“师姐莫恼,身子要紧。”
那魔族失了分身,如同断了臂膀,痛得嘶声嚎叫。
林烟媚甩出软鞭,将这一人一魔给捆紧了,因说:“小溪,你虽然在玉令上传音解释了,可我还是不明白。”
她看向被制住的一人一魔,皱眉说:“这魔物怎么进来的,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若我想得不错,这魔族应该就是他放进来的。”棠溪走到被捆住的人跟前,蹲下身,取走他腰间戴的荷包,几乎是在荷包离开的一刹那,那魔族似闻到什么,面目变得狰狞,它剧烈地挣扎,嘶声怒吼:“人族,怎么是人族的气味。”
棠溪回答说:“这荷包里,是用禁术伪造的魔族气息,死者身上,本该有一件信物,也被你一并放在荷包里了吧。”
这人长得面善,如果不是棠溪说的话,江淮生可能不会怀疑他是凶手。
这人垂下头,心里也在想,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一开始,他只是想阻止那人被魔族发现,然而,一朝动了贪念,妄想魔族的力量,反而是他偷偷将魔族放进来,还被那人误以为他才是魔族。他就顺势承认了。
棠溪问道:“他替你百般遮掩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那人发现他和魔族有联系,想要劝他回头,魔族当时就想要灭口,虽被他一时劝退,可也没有下一次。
棠溪道:“魔族残戾,却不杀同族,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它们生来背负诅咒,动辄反噬。”
林烟媚点了点头,“所以他才自己动手,而不是让魔族来。一旦这个魔族出手,就会察觉到不对劲。”
林烟媚提到动手时,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绳子反而收得更紧,他哽咽道:“没有,我没有想杀他。”
棠溪冷冷道:“你要在内门比试出头,他就想方设法帮你。”
他顿了顿,咬牙道:“谁知你用他教你的法术,残忍杀了他,还嫁祸给魔族。”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我只是……一时失手,是他自己没有躲开。”
林烟媚见棠溪脸色不好,连忙道:“这些话,留待审你的时候再说吧。”
一行人,又急忙赶回外门的藏书楼,林烟媚也向师弟解释道:“我本来察觉到了,但有旁人在侧,多有束缚,恐不能一招制敌,只能跟着它走,好在,这孩子及时出现,吸引魔物注意,我才能将其制住。”
须臾,棠溪才道:“无事就好。”
死者安置在医堂,凶手和魔族被关押起来,由专人看守,棠溪犹不放心,留下数道符咒法术,但不用他动手,那名魔族已恨不得要将凶手撕裂,吼声在空荡荡的监牢里震动,“人族卑鄙!!!”
棠溪微有怜悯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出去了。
林烟媚留在医堂,要给那枉死的弟子守灵,棠溪本想劝她回去休息,林烟媚却摇了摇头,说:“他虽没有真正拜入我门下,可我心里,早把他当徒弟看了。”
她微抬起头,医堂里的烛光映着,晶莹眸光似乎颤动了一瞬。
棠溪出门时,就见江淮生等在门口,他见棠溪出来,上前几步,双手奉上玉令,“棠溪长老……”
棠溪却没有接,“不必,它是你的了。”
说完,那令牌就改换了名姓,变成三个字,江淮生。
一个名字只能有一块玉令,棠溪这块给了他,他自己那块就自行裂开了。
翌日中午,掌门才赶了回来,在看过妻子后,又邀棠溪到院中商谈,两人并肩踱步,棠掌门悠悠说:“这回,多亏你和烟媚了,对了,至于那个孩子……”
“至于江淮生,”棠溪说:“我已决定,收他为徒。”
棠别鹤沉思片刻,才道:“也好,可惜他身上的魔族血脉,终究是一祸端。”
棠溪看向他,认真道:“所以,师兄要杀他吗?”
棠掌门肃声道:“自然不是,他未作恶,便不能视之为恶。”
他又叹了口气,“就同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样,难道他生下来就性本恶,一定该死吗?”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空中有雀鸟飞过。
庭中有几棵树,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叶子,棠溪看了一眼,转过头说:“我会设法遏制。”
棠别鹤有意引他多说话,“我还有一事不明,江淮生既有魔族血脉,怎么那魔族扮作他时,会认不出同族。”
棠溪说:“因为玉令,我事先在玉令上,使了个法术,原是为了以后打算,想不到这回派上用场。”
棠别鹤抚掌笑道:“果然如此,烟媚方才一见我,便说你这玉令定有机关,如今看来,恐怕不止这一处,你倒和她说明白,省的她费心琢磨。”
棠溪也不由轻笑,道:“这也无甚稀奇,师姐若喜欢,我便再做一块。”
他二人不觉走到藏书楼,见江淮生穿着一新,正在门口徘徊,江淮生见到他们,也抱着包裹向他们行礼,“掌门,棠溪长老。”
棠别鹤微笑颔首,棠溪却道,“你叫我什么?”江淮生后背一冷,忙改口说:“师尊。”
棠溪应了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原地不动,故作高冷。
幸而棠别鹤在,才不至于让这对新晋师徒第一次见面就冷场,他因问:“你怎么还不进内门报道?”
江淮生答道:“弟子在等两位师兄师姐,不过他们还没有来。”
棠别鹤点点头,想嘱咐他几句,又觉得这些在拜师礼上都会说到。
这时,在一旁不说话的棠溪忽然以内力对他传音,棠别鹤听完,噗的一下笑了。
江淮生问:“掌门?”
棠别鹤在棠溪冷冷的目光里刹住笑容,眼中笑意仍未散,“没什么。”
他同样以传音回答棠溪,心里有些欣慰的想,果然收了徒弟,他和烟媚一直看护着的小师弟,也开始会照顾人了。
两人拜别掌门,棠溪要领他离开,江淮生也跟着走了,棠溪问:“你不是说,要等人吗?”
江淮生道:“弟子记错日子了,是明天。”
其实就是今天,然而周彦和黎云暖在暗地里瞧见掌门和棠溪长老,一方面不敢靠近,一方面,他们也觉得江淮生拜了师,就该和棠溪长老多多相处,所以他二人对江淮生比了手势,意为改日再见,就走了。
“师尊,你上次说的,什么人才能看见心魔啊?”
“魔族,以及有魔族血脉的人,皆可窥见心智不坚者的邪妄。”
“哦,那我就看不见了呀。”
“……是啊。”
江淮生松了口气,又嘟囔说:“师尊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你说你是心魔,你还说,是因为喜欢你的师姐,可你明明不喜欢她!”
棠溪敲他额头,“胡说,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师姐。”
这是他过去和江淮生待在一起时,仗着身高常做的动作。
江淮生急得跳脚,“不是!不是那种喜欢。”
棠溪有些无奈地笑,“淮生,心魔,并不只因情欲而生。”
他新认的师尊,他曾日夜相伴的心魔,正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下阶,往山下的小镇走。
“我……问过师兄,他说今日山下的小镇上有节庆,你和我提过的,对不对?”
棠溪竟有些讨好的对他说,似乎想以此弥补,他曾经对江淮生小小的欺骗。
他人面前,棠溪是那个素衣银冠,气质出尘的内门长老,可当他们独处时,江淮生仍能从他身上看出那个散发红衣,肆意又温柔的心魔身影。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心魔,纵有,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棠溪。棠溪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渐渐收紧,江淮生低着头,轻声地说“是。”
从山门往下看,隐约能看到山下的热闹。今晚会有花灯,人群,焰火,这些,都和清净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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