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砚台倾墨,四下洒溅,时而凉风意起,吹得轻纱漫卷,红烛摇曳,月兮起身掩上碧纱轩窗,动作轻悄无声。院外风灯洒下荧荧流光,疏斜翠枝暗影浮动一印窗扉之上,宛如水墨流动,又似观音作千手而舞,这场景斜欹淡然,却又如梦似幻。
易安静静翻看着一本书,反反复复读着一首陶潜的诗,读的多了倒有种曲调之感,不过陶诗终不是宋词,可做成曲子偶作低吟浅唱之趣,况且易安一向不擅歌艺,即便是嵇康再世,恐怕也难将陶潜的出世超俗谱曲作唱的,不过是单单喜欢他的诗,一字一句读起来只觉心旷神怡,似乎那颗静如死水的心略略又有了生气。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易安易安,当日长安为她取这二字,是否也是盼着她这一生能淡云流水一般安定知足呢?而今一入宫门,庭院深锁,即便只想在浮华中择一栖安寝之地,也断然会有无数烦恼找上门来,又如何淡然安适,静过一生呢?
及至夜半,微雨初下,渐入淅沥,逐成倾覆之势。凉雨漱漱拍打着水缸中剩余的几片残荷,暗诸色的叶拔弄着清波,雨滴在水面打着水圈,易安本就睡意轻浅,这落雨有声,如揣鼓而鸣,是真真叫人失了困头。
起身逐一点亮青铜烛台上几支红烛,淡淡目光在内殿里转了一圈,落在那一扇碧纱窗上,窗子并未深掩,又得风吹,便开了一道缝,不大不小,伫立窗下足足可以看到她入睡时的一张侧脸,而此时她立于窗下亦可以看到不远处,片片秋棠花枝旁斜斜一角衣影,时而现出明黄色的袍摆,隔着绵绵细雨被风吹的一扬一落。靠窗的几案上搁着一只青碧色的花瓶,平日里插些应时的花。
正值悲秋时节,里面便插着树枝秋菊,秋菊是今一早月兮从花园采来,带着晨曦时的残露,放在室内淡泊的香气便四散开来,白日虽一直用水滋养着,可时间一久,花头就有些萎靡,到了此刻已蔫蔫低垂着脑袋了。易安躲在瓶身后不敢动,生怕一步踏出去,便对上窗外一双灼热的眼睛。
院中人默立在花丛中,静看檐下落雨纷飞,东窗下,花影幢幢中便是她隐隐约约,犹似不堪一握的腰姿。太监福寿站在他身边,默默撑着黄锻伞,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伞沿坠成珍珠似的水晶珠子,连续不断地滴在他窄瘦的肩头,秋雨寒凉,福寿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却又怕扰到皇上,只强忍着,酸痛的手臂稳稳举托着伞。
皇帝本就连着批了几天的奏折,身体堪堪有些吃不消,又加之这秋雨湿冷,寒气已从脚底蹿到腿上,慢慢延至了全身,他忍不住掩嘴轻咳了几声,福寿心中一骇,忙躬身劝道:“皇上,夜深天寒,奴才扶您回去吧”,皇上微微摆摆手,面对着前方神色却丝毫未改,“朕没事。”
静阑深夜,听见他时而断续的咳嗽声,她缓缓扣住桌角的横木,心里暗暗发着紧,她的心如同放于火架,慢慢用温火灼烤一样,思来想去慢慢向一侧挪动步子,将烛台上的烛火用铜勺一一盖灭。
皇上见内殿的灯火全熄了才转身离去。因站得太久,雨水已将他那一双金丝蟠龙朝靴浸湿了大半,只能拖着重重的靴子一步缓比一步地朝大门外行去,福寿忙提脚跟随。宫殿门外,皇上的仪仗长长一队立在宫墙下。见皇上出了殿,御辇忙跟上去,他却没停下来,直直沿着长长的夹道行去,一路人迤逦跟在其后。
易安因昨晚失了眠,吃罢午饭便自个卧床休息,睡中做了一个梦,这一梦甚是长,醒来时床前点着的那半支安神香已经燃尽,一堆清灰旁是新燃的香只,轻烟袅袅中,透着几缕香甜气氲。
月兮打水归来,将素帕往温水里轻轻一蘸,递了过去,易安敷了脸,这才觉得方才残留的困意全消,人也似轻松好多。月兮捧来晚宴要穿的衣服,冠饰,说要替她好好打扮一番,她倒是不在意这些,终日躲在这深宫别院中早已习了懒意,每日都是素衣素妆,疏于打理。只是今天是中秋佳节,每至这日皇上都要宴请群臣在宫中设宴同庆,后宫中但凡是一宫主位的娘娘们按例都要穿正装出席,寻常宴饮倒还可借着身子不适推一推,可她是这正宫娘娘总有些义务是如何也推不掉的。
易安自梳妆台前坐下,对着一面菱花镜子,光滑的镜身照出略有些模糊的自己,她呆呆看着自己的眉眼,依旧是目若秋水,只是染上了些许长安城里的烟尘之气,早已不似之前那般清澈明媚了。
月兮细心为她盘起高高的发髻,又将一顶万分华贵的凤冠戴在头上,顷刻间便有了言不尽的尊贵。月兮小嘴抹蜜似的,一个劲地说些夸赞之话,她神情平静,淡淡抿嘴只作浅浅一笑。
汉话中都说绾发即结同心,她看着自己有些失望,有些质疑,有些无措,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她信错了,还是从未真正信过呢。
李忠进到正殿请了安,说是某位大臣特意进贡了几只蓝鹦鹉,皇上特地差人给皇后送来。隔着水墨屏画,便听到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她走出屏风,见那鹦鹉通体的宝蓝色,倒真是罕见。月兮瞧皇后略有些出神,以为是真心喜欢,就从李忠手里接了过去,李忠奉完差,便又请了安悄悄退出了正殿。
月兮拎着鸟笼子不时挑逗着蓝鹦,边说:“娘娘,您看这鹦鹉是真漂亮,不过就是太淘气了,得驯服驯服才能供娘娘玩赏。”
易安这才瞧了瞧,只见它在笼子里不停地展开双翼,真像是想要逃出去。易安心中似有所触忙摆摆手示意月兮拿走,月兮只好赶紧将它带出了房门。
月兮退出去之后,她扶着桌角缓缓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屏风上的纱画,那是一幅用水墨画的画法绘制的奔马图,一匹小红马奔腾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远处的山脉连绵渐远一如美人眉峰青黛,夕阳半明半遮躲在西天角上,山臂怀抱下的一抹灰色便是嗒达拉,她的王城和故乡……她闭上眼,真渴望一睁开双眸便回到了草原上,和塔吉塔尔哥哥赛马,布木苏比射箭,天一黑就围着篝火跳跳舞,晚上便赖在阿吉娜利婆婆的怀里入睡……
隐隐听见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睛,定定打量周围的环境,恍如人在梦中,四下却是冰冷刺骨的渊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就是昔日草原上的鹊鸟,可终是折断了羽翼被丢进了金丝笼里,这富丽堂皇的殿宇何尝不是那只牢牢看顾住她的金笼子?
宴会上,各位嫔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等纷纷到齐,各自坐定,等了一小会儿,只听殿外一个远远声音传来:“皇上驾到!”众人忙纷纷起身站定,过了好一会才等来一个英气非凡的的男子,身穿黄袍,踩着吉毯款款走上台阶,他面色平静如常,从容地朝殿下略略扫去,堂下众人纷纷行礼,他伸出手,语气极为平和:“今日乃中秋佳节,尔等不必过于拘束” 等众人齐齐坐定,福寿俯身低低道:“皇上,晚宴是否可以开始了?”
他朝旁边的席位淡淡一瞥,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冷竣英气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意,“再等等。”,又过了一会儿,仍未见易安前来这才点头示意福寿开始。
福寿上前两步,身体站得笔直,正准备宣今晚的歌舞进殿表演,只见殿外长长的宽道上迤逦而来一队羊角宫灯,引着后面一支玉撵过来。
福寿微微心喜,忙退回皇帝身旁,躬身说:“皇上,来了,娘娘来了。”话音刚落已听到有传话太监快步来到殿门外:“皇后娘娘驾到。”众人又忙起身恭迎。皇上坐在龙椅上竟有刹那的呆愣,直到她下了玉撵,一袭华服款款走进来,他才回过神来,也起了身,默默站着。
易安敛着双手请了安,脸上微微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拾阶而上,待上到最后一阶时,皇帝探出手,她自然递过去,二人执手同坐在殿上。
殿内悬灯千百盏,亮如白昼,她的脸在灯光下如映雪一般白皙,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引得殿上一些臣妇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晚宴上她很少动筷子,只是那样坐着,她还是习惯性地低着头,将手藏在桌下,偷偷扣着手指或者将手上的绢帕拽来扯去,人们敬酒时,她便借宽袖掩住面偷偷将杯子里的酒倒在身后。
他偷偷望着她的小举动,酒气熏得他有些恍惚,忽忆起当年他与她结识醉翁楼时的场景。那时的他们,一个年少鲜衣怒马,一个稚气古灵精怪,她扮作男装与他拼酒打赌:谁若先喝趴下的,便要做对方的小弟,她呀便是用了这一招骗取了大哥的名份。
那时只觉她豪气有趣与身边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或者唯唯诺诺的人大不相同,便时常溜出宫外次次与她相约,或醉翁饮酒,或城外纵马,有时恍惚起来,竟盼着若她是一女子该有多好。后来无意撞破她是女子的身份,嘴上虽埋怨她的欺骗,心中却欣喜若狂,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婚配,却仍想着若是能和她在一起该有多好。
很久之后皇廷相见,她一袭凤冠霞帔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后觉,原来那位从嗒达拉来的公主便是眼前的良人!他不知有多高兴,可是慢慢他发现自己错了,她承认她与他的结识是带着目的而来,那一次她倒是真诚,诚恳到他束手无措!那时他才知原来自打他一脚踏入醉翁楼起,一切便都错了。 醉翁醉翁,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却已经甘愿做一真正醉翁,能与她畅意拼酒,夜赏长安……多好的良辰美景啊。
她一直说她最爱长安,初冬时,长安城的第一场雪夜,他与她站在城楼上,她在他面前接起雪来,轻轻吹起,引得白雪纷飞,星星点点落在她鬓角衣间,衬得她愈加动人。
他瞧她冻得手掌红肿,执意拉她回去,她说什么也不肯走,她说她最喜欢雪夜中的长安,美的寂静,却又美的摄人心魄。
她还说曾有一个人许诺过要在初雪的长安夜牵着她的小红马来接她,她说话时,眸子望向远处被大雪覆盖的长安街,街上偶尔经过一两个裹衣相拥的夫妻或是急急推车赶回家的商贩,两侧店铺林立,偶有几家门店大开,明黄的灯光映在门前薄薄一层轻白的雪上,露着雪下花白的青色。她笑得那样开心,可他的心却像突然充了铅水,缓缓沉下去。
远处城里放起烟花,彩色的烟火映得天空深邃而绚丽,那是他一早命人悄悄准备下的,本想借此机会表明他的心意,如今却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话。
她在他面前激动地拍手,风刮乱她额前的发丝,她一面用手理着一面忍不住雀跃:“好美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烟花呢。”,他移下目光,落在她扯着他衣袖的手,抬眸怔怔凝视着她,半晌他叹:“是啊,好美啊!”
耳畔轰轰隆隆,他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会陪她看一辈子的雪,赏一辈子的烟花,可她却微微一怔,似受惊的小鹿一般看着他,只有片刻她便抽出手匆匆跑下城楼,跑得那么急迫,跑得毫不留恋,丢下他一人孤独地立在风雪之夜,烟火升入夜空转瞬即逝,他的脸在光影下半明半暗。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唐突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她喜欢的长安并不是他以为的长安……
宴会进行到一半她就借不舒服离开了宴会,出了大殿,下了汉白玉石阶子,便朝着月桥那边的城楼走去。目光所掠整座宫城尽收眼底,那样多明亮的宫灯,灿若繁星一般,可她置身其中却觉得黑得可怕,像是堕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无力挣扎,只能看着自己往下沉,越来越深。
她真怕,怕有一日忽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坠入到了地狱,那般永生永世地煎熬着。脚下的青石砖并不平整,她走得很小心却还是被突出的砖脚跘了一下,腿下一软将将就要跌倒,身后的人忙扶住了她,易安本以为是月兮,一回头,看见的却是他,身子直直僵住。
长安。
他此时身穿甲胄,还是那样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他比记忆中年轻,却比记忆中陌生。她怎么会在这遇见他呢?下一秒她便记起来了,他当初到嗒达拉本就是为了汉人皇帝做内应,负责摸清外族部落的底细,如今他已是这宫里赫赫有名的将军了,守护皇城,责任重大,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有了用武之地。只有她,他放弃的从来只有一个她而已。只是方才犯了傻,恍惚以为他还是那个曾在草原的夜空下为她吹箫的男子呢。
她用了三年的时光原以为早已经将一切彻底忘了,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人能忘记的从来不是记忆,而是那些深深浅浅的时间的划痕。
她依然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她十四岁,他十九岁,那时她还是草原上嗒达拉部落里最无忧无虑的公主,有亲人疼爱,她还有一只小红马,每天撒娇地在她脸面前吐吐它的小红舌,她还有忠仆阿达木,会跟着她在草原四处游荡。
那是一个极美的黄昏,晚霞将草原镀金似的,阿达木牵着马在溪水畔饮水,他就躺在金灿灿的天空下,脸上挂着伤,身上也是伤,她恳求阿达木救下他,他们将他放在她最心爱的小红马上带回了嗒达拉,她的父亲看他天资聪慧又习得汉人的礼数,便答应让他留下,做了她的汉人先生。
日日,他教她读汉书,写汉字,他还特地从汉人的词中为她取了名字――易安,他说是取自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她跟着他摇头晃脑地背着“倚南窗以……审容……易……”,他总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折在纸上写着她的名字:易安……骄日,一撇,一横折,一竖勾……安……宝盖……朱砂写在薄薄一张枯黄的纸张上却是那样好看……
他们一起在碧毯似的草原上赛马,一起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数星星,等有流星划过天际时她会赶紧在衣带上打个结然后许下心愿,他总笑她太天真,汉人女子从来不信这个的,她不信,总觉得天下女子的心大体都是一样的。
她感叹如果能触到天上的星星该多好,他淡淡微笑说:“这有何难!”,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直到有一天他为她抓很多很多萤火虫,放进一条大大的方形绢帕里给她作灯笼。他举到她面'前,萤火虫的光照得他眸子深深的,他说:“呐,你要的星星。”,她微一怔忡,竟忘了要去接,他无奈一笑将它塞在她怀里,眼前明烂的光照得她几乎快睁不来眼睛,那是她见过的最美最亮的星星。
原以为这一生便会这样与他策马夕阳下,过着他渴望的淡云流水的一生,可终究是造化弄人。汉人使臣来替他们的太子向她父王求亲,她逃出了王城,坐在嗒达拉的城外的山头上等了三天三夜,终是未等他一骑尘马带她浪迹天涯。小红马在她被抓回和亲的前一夜便突然病死了,她瘫软在小红马跟前,想起过去纵马飞奔的惬意时光,默默落下泪来。
曾经多好的时光!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亲自安葬了小红马,将它葬在哈达拉身后的一座山脚下,那是王城外最美的一座山,高耸的山脉犹如巨人的双臂,环抱着守护着嗒达拉,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的白雪,山脚下便是无边无际草场,她想小红马葬在那一定会开心的。
她在无星的深夜换上红艳的嫁衣,黑漆漆的天色里,她身上如同燃烧着一团焰火,那样明亮又那样凄美,她从来最爱这深红,小时候阿娘替她梳头时总说女人最美的时候便是一袭红衣的样子,她一直等啊,盼啊,想着快快长大,盼望有一天能穿上这深红的嫁衣,成为王城里最美丽幸福的新娘子。她低头摸着锦缎上绣着的繁复缜密的绣脚,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又似盘根错节般纠缠不清,那是用金丝线织成的牢笼,穿上它她便是王城的公主,嗒达拉部落的福星,汉人未来的太子妃,她一下又有了好多身份,可再也不能只是从前那个筒单又任性的易安了。
长安城里,汉人一向最重礼节,她没有立刻被安排入宫完婚,而是暂时将嗒达拉来的一众人安顿在城外官驿里,说是等到吉时一到再正式接入皇宫,她在驿站一待数十天,越发不死心,便趁机扮作男装逃了出去,没想到竟然以雕虫小技骗了一个经事不深的少年,还做了他的大哥,那人真是笨!
于是她从他那里打听着城里的举动,渴望找到那个叫长安的人。可是没有人听过这样一个人,后来她失望回去,直到婚期已至,汉人皇帝派人迎她入宫与太子完婚。
在渭柳边上,隐隐约约是他一袭官袍加身,高头马上依旧是旧梦里的模样,只是多了些冷漠疏离,少了几分记忆中的温润,那一刻她才知,才知自己是多么愚蠢可笑,原来她从未真正看清过他,从前没有,现在隔着长长的仪仗,人海,隔着这重重的喜帕,无形的枷锁,便更是看不清了。
“魏安恭迎公主入京”
魏……?!
原来名字也是假的,怪不得她冒着王族之险遍寻长安城也未寻到。
长安终是不叫长安,她怎会寻得到呢?
原来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她一人自作多情。原来她与他的相遇根本不是上天的安排,而是人为,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他青云直上的棋,他下的一手好棋,每一步,精心算计,百无疏漏。
可他又在这场棋局中赢得了什么呢?
她忽想起在官驿无聊时翻出的一段戏文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她急急挣脱他,往后退离几步,她所站的这一面只有几盏宫灯,因高悬在飞檐下,光线幽幽中,他的眼睛在暗夜里深不可测,黑的如同此时的夜色,看不出任何情绪来。她才意识到此刻的月亮竟隐在了云层里。
半刻,他忽然笑了,笑得那么突兀,却依旧是记忆中爽朗的笑声,犹自空谷传来,清脆动听。她一动不动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从她平淡的眸子里看到一丝厌恶,他停了笑,也凝神望住她,沉默了许久方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淡淡瞥向他,像是把这多年的爱,恨,怨,嗔,一起都释怀了。
走?如何走脱得了?这些年她已经没有了魂魄,宫里宫外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副残躯空壳而已。
她敛着凤裙从他身边走过,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语气带着迫切:我带你回草原,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春天赛马,夏夜看星,秋风温茶,寒冬……你不是想学琴吗?我也教你,还有以后,以后每年我都为你抓很多很多萤火虫,我……
易安淡漠的脸上闪过几分苦楚:多好的生活啊,可惜嗒达拉早没了,在她奉旨入京的同时汉人皇帝便暗中派人一举吞并了嗒达拉,他们之所以结亲,不过是为了放松嗒达拉的警惕,而她作为嫡女,入宫做人质自然再好不过了,这一切不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她闭上眼,喃喃道:“草原,小红马,我,还有长安,都不在了。”,长安眼底闪过一丝绝望,他嘴唇翕动却再说不出一字一句来。
易安许久方才睁开眼静静看着远处,城梯口默默站着一个人,隔着茫茫夜色看不真切,可却又那样熟悉,在每一个她未熄灯的深夜,总有这么一个身影那样无声地立在青石院落里,不论风雪晴雨,还是冬夏寒暑,默默守着她,护着她,爱着她。即便她狠狠骗过他,伤过他,他依然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从不曾将她狠心丢下。她微微扬起笑,提步朝他走去,他上前将手臂上准备的大裘披在她身上,小心握住她冻的冰凉的双手藏在他宽大温暖的怀里。
“刚才我只是……”
“易安”他用极轻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我说过,不论你做什么都不必一一向我解释”
他扭头看了眼仍保持行礼姿势的魏安,眼底闪过一丝嫉妒,不过仅仅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已经换了神色,淡然说道:“我都明白。”
易安心中说不出的感觉来,他明白?明白什么了呢?是知道了魏安就是长安吗?
她抬头,他恰垂下眸子,四目相对,她竟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了。不过想想,她何时真正主动去看清过,其实他就在她身边,日日将一颗心曝光在她面前,只是她从来都是拒绝的,拒绝看,拒绝一丝一毫地靠近。
“待会有你最喜欢的烟花表演,朕陪你去看,好不好?”
“你不怪我吗?”
他摇摇头:“我只会怪自己,若早些遇上你,便不会让你受后来的那些苦。”
她抵在他怀里,胸前的龙纹图案隐隐隔得她脸庞生疼,良久她才微微颔首。城楼风口处,衣袂吹得翻飞,她肩头微微发颤,忍不住直往他怀里钻,他脸上浮现许久未有过的笑容,他将身上的披风用力往中间拢,将她紧紧裹在披风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傻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如果不是我父皇……”
她在他怀里摇着头,她不愿再提,关于往事她都不愿再提了,那些日子已经模糊遥远的像过了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也太苦了!她不要那种一辈子。
他拥着她缓缓下了台阶。
朝华殿前,所有王公大臣和家眷立在宫殿两侧,皇上携众妃站在殿门正中,只听一声声巨响,天空顿如白昼一般,无数的礼花将天空装扮得犹如日光下的琉璃镜面一样绚烂。
他携着她的手,陪她看这世间繁华万象。
夜,又无声流逝,她半夜醒来见身边只余下一床凉被,于是下了床,轻轻推开窗子,一轮皎好的月亮高悬近处的楼宇之上,散发着清清寂寂的光。
她四下看去,只见青石庭院中,皇上闲闲倚在一席竹榻上,榻上铺有白狐皮垫子。她不由深望去,此刻他正仰着头,右手枕在脑后,左手握了支箫管,她轻步走出去,却见他眉间似在微蹙着,神色仍是落寞。
“易安?”他支起身,略有些惊讶和无措,“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她摇摇头,慢慢向他走去,他忽地低头,眉心一敛:“夜里凉,你怎么能赤脚出来呢?”他放下手中的箫管迎上来,眉眼皆是心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足尖已有些泛红,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箫声寻得急切竟忘了穿鞋。
她知道汉人女子的脚最为讲究,尤其不能叫旁人看去,她担心会坏了宫里的规矩,忙说:“对不……”还未将这一句说得完整,身子忽然一轻,却是他将她横抱起来。她惊了一下,迎上的却是他温润的笑,随即将她放在竹榻上,并解下他身上的披风替她披上。
易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怔怔沿着榻沿坐着,声音低低说道:“我不是故意让别人看到我的脚的。”
他微笑,宽慰她:“我又不是别人,我是你的丈夫。”
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自称朕,就像她总是忘记如何在他面前做一个称职的皇后,如何将“我”换成“臣妾”。
她任由他抓了她的双足在掌心轻轻揉搓,他半蹲着,从她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他小半张脸,听得他徐徐说来:“在我们汉人观念中,女孩子的脚一定要好好呵护,可不能再受这地面的寒气了。”他半天也没听到她回应,抬头望着她:“怎么了呢?”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我脾气不好,长得也不出众,我有那么多缺点,我……”她不知怎么地就说出这么一大堆话来,他第一次见她这么慌乱,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他蓦然起身抱住她,将她揽进自己怀里,静默了半晌才道:“我也曾问过自己,那么多人当中,她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美的,她甚至有一大堆臭毛病,她甚至不曾以诚相待,她甚至从一开始便算计着我……”
她越发觉得愧疚,将头深低下去,他却板正她的肩膀,神色柔柔地凝视着她:“可是,我没有办法”他的语气故作无奈,可眼里却是掩藏不了的宠溺,他忽然抬手在她鼻翼轻轻一刮,微笑起来:“谁叫我先遇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这个坏蛋呢!”
易安有些发愣,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可又非想说些什么来反驳,想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我哪里坏了?”
这呕气似的话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反而一下子也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压抑在两个人心里许久的东西一下子全都释然了。
皇上“哼”了一声,也像个孩童一样,然后挨着她身边坐下:“当日若不是你使诈,我怎么会喝输给你?”
易安想起他们当日拼酒的场景,她不过雕虫小技,他却老实巴交的,一个劲地灌着自己,明明已经喝的都颠三倒四了,还嚷着不罢休,后来她想像他这种一出生便是太子的尊贵之躯大抵是从未“输”过吧。
她那时本已起了恻隐之心,拉着他要找掌柜子结账,可他倒好,非拽着她的衣服不放,酒壶摇摇晃晃握在手里,洒出来的酒水弄了她一身,他嘴里却念念有词:“喝!我还能喝!”,她无奈扶额坐在他旁边,直等到他彻底喝得不省人事,本打算偷偷开溜,谁知他的手死命握着她不放,那一次不但弄脏了她一身衣服,还赔上了她好大一笔酒钱,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时她还在想汉人家男子果然都太可怕了……
想起这些不由就露出了笑意,还恰好又被他看去,脸上倏然一热,更是不知所措。
“那……那是你笨!”
说出一句来心里的紧张才忽消减了些,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我这么蹩脚的江湖伎俩也只有你会上当,你说我不当大哥谁当大哥。”
皇帝摁着腔调,意味深长道“你敢说天子笨,不想活了是吧”
“哎――某人莫不是忘了我还是天子的大哥呢,当日拜把子时可是你说的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小弟?”
“……”
守在院子里的宫女太监瞧主子们许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也相互眉眼递笑,识趣地各自退回了屋内。
月色中天,只留他二人嬉笑打闹,他拥着她的肩,缓缓说道:“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到现在还恍如做梦一般,易安,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对不对?”
他说的这样小心,眼底带着急迫,渴望她能说出些话来,告诉他这一切确实都是真的,可她看着他,一时语结,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来,她只感到心中隐隐泛着酸,泛着苦,又好似泛着甜,到底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最终靠在他怀里只能含泪点点头。
他终是最懂得她的,抚着她的肩头默不作声,许久她才细细说开了:“以前我怨恨你,将你父皇对嗒达拉做的一切都怪在你身上,其实我知道自从你做了皇帝,对王族一直是恩赏和扶持,甚至不顾朝堂反对也要归还了他们的疆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望着圆月,又说:“那日你在城楼上说的话如今我反问你,你可愿意让我陪着呢?”
风穿过长廊吹过来,她松散的发轻轻拂过他的脸,发间似有幽幽香气萦绕散开,熟悉而淡雅的香气,叫人恍惚就想起三年前的雪夜,她款款立在城楼上,那夜的风才叫凛冽,呼呼直往怀里钻,她的乌发被风吹得飞扬,也是这般拂在他身上,拨弄着他的脸,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接着落雪……
三年……三年……岁月匆匆就这样轻浅而过,好在只是错过了三年,若是三十年再回首,怕是一切都还不及了。
这一路走来,他不敢进,也不甘退,只能选择一种最笨的方式,就是默默守护,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变得不那么笨,他成了百姓心中的好皇帝,成了外族部落眼里的好君王,他只是想给她一个太平盛世,给她一个不愁遇风遇雨的依靠。
他这二十余年里已经见识了太多人,可是仍没有一人抵得过她千般万般的好与不好。他并不求她能很快接纳自己,他亦不求她立刻能爱上自己,只要她肯乖乖待在他身边,时而看得见她,他也便不觉得这宫中有多寂寞和空旷了。
他轻轻点头,却又怕她感受不到,便又说:“日后,岁岁年年,惟愿与你一人共婵娟,月缺时看缺月,月圆时便看满月,无月时便看星,无星时便看看你”。她微微一笑,枕着他的肩,好半天却又觉得方才一番话似是哪里不对,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发现他在偷偷作笑。
“你……”
“我?”
“什么缺月,满月,星星的,你就这么敷衍我啊?”
他摸摸她的额角,笑容明朗:“傻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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