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05:00-06:59
清晨6:40,火车南站开往五根松的首班车。隧道深幽,发动机的轰鸣,蚀进城市心脏。
列车外已经汇聚了稀稀疏疏的人流,25岁的李峰对着车门映出的影子,简单整理了襟口。
车门孰一打开,他跨进车厢,就像斑羚走出草原,跃过大河。
李峰在靠椅上翻着手机,这是清晨最难得的寂静时光。几小时后,里边将充斥着各种消息和推送。
列车的清流只在花花世界中一瞬而过。
至北向南,阳光在车顶几米处洒开,慵懒从街沿上褪去。而地下,一年四季十二时辰,日夜单调。
空旷的一号线很少见,它只属于一少部分人的专利。更多的人见到的是它择人而噬的狰狞面目。
一节车厢往往只有两三个幸运儿成为它的祭品。车门外,焦躁的不安和放弃的释然在刻画众生相。
列车在地底穿行,车速渐起,窗外的广告开始连贯起来,李峰放下手机,端详了一阵:是北郊的一处新楼盘。
在来成都之前,李峰在工地拉了四年货,小区的楼盘有多好看他并不知道,但是一砖一瓦是怎么垒起来的他很清楚。
李峰觉得自己似乎和房子脱不了干系,不是在修房子的路上,就是在卖房子的路上。
他觉得自己不像是销售,反而像个蚕妇,给城市织起一重重幻梦。
午时11:00-12:59
日光酷刑,天府五街的写字楼,开始透露出森冷人间的一角。
27岁的王鹏拎着外卖餐盒,从大厅狂奔至电梯口,留下快镜头拉过的剪影。
中午点餐的人很多,送餐上楼是外卖的基本要求,而额外备注往往是让带上一两瓶冰可乐。
面目阴森的大楼里,冷气似乎还不足以满足人们对热浪的恐惧,只有足够的冰,才能麻木每一处感知。
电梯外,排队的雏形开始形成。这是王鹏最不愿意看见的事。电梯高峰期又到了,每层都有人停靠进出。
对他来说,首要的事情是赶时间。进出电梯的白领,他们的嘴唇轻启,手足并动,在王鹏眼里,像是幻灯片在一帧一帧地播放。
无奈与忿恨的火苗被寒气掐灭后,王鹏往电梯角落缩了缩。
他很不喜欢两种人:一是在三四楼办公坐电梯的人,二是在那些在7.8楼坐电梯向上的人。他明白电梯里同样有人不喜欢他。
从1楼到10楼往往得花上3.4分钟。王鹏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说,跳到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去。
电梯内的白领们开始讨论,中美贸易、北朝问题、华为5G,人人都在漩涡中,人人却仿佛都看透了漩涡。
这些声音,在老家永远听不上。他想起了姑父家那个小他几岁的侄子,今年应该快大学毕业了。
侄子毕业后大概率会回到老家市里,做一个小白领,或者靠着父辈的关系在小单位谋个差。
然后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看着小报,静静等五点钟下班。
王鹏在拥挤的电梯里,像独角戏的演员,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然而除了中美、北朝、华为之外,他在电梯里最常听见的另一番话便是“先做着,等找好了下一家再辞职。”
这句话固定于每一次寒暄和交流的开头与结尾,同样也固定在每一个面目威严的写字楼的楼梯间和停车场。
甚至是从一号线到十号线,随处可见它的身影。语气到底是妥协还是忍耐。王鹏可以揣摩上两三个小时。
“10层,到了。”电梯里的女声播报把他从无尽的臆想中拽回来。
王鹏钻出电梯,熟练地左转右拐。
身后电梯一开一合,两个世界背道而驰。
申时15:00-16:59
李峰并没有如愿约到客户,他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点的一杯全冰美式早变了味,他有点心疼25元的咖啡钱。
李峰开始无趣地打量店里每一个人,大多数都同他一样,复制粘贴似地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或是兜着一叠文件夹。好像上边写满了成功学的秘籍。
他记得以前店里还有不少情侣,现在已然少了许多。待得久了,李峰有时候甚至能听得出对方的计划靠不靠谱。
侃侃而谈的,多半华而不实;没有计划书的,多半纸上谈兵。
唯一感觉还不算扯淡的几个,也一口一个金句。
“别再等了!”,他觉得店铺外打出的巨幅广告海报四个字此时很应景。
成功学的金句们在一杯接一杯的全冰美式中融化开来,而咖啡店正对着的,是高低错落的大楼。
酉时 17:00-18:59
下班高峰期,王鹏关上了手机,他决定今天下午放个小假。
这几天的高峰期见识了太多司机们对这身黄衣服投来的厌恶目光和咒骂嘴型。
相比之下,他喜欢在天府广场西南角的天桥上,看车流汹涌却徐徐前进。
车辆密密麻麻,才算做作车流,而堵得越长,才算是城市。
一公里的长街,堵上一公里,一周堵五次,那成都肯定成了一线城市!
他对自己的想法有点沾沾自喜,甚至觉得前几天遭受的白眼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像在看沟壑里爬行的乌龟一样盯着车流。
而长夜则在不经意间开始从那些飞檐反宇,层台累榭,长街漫道上蔓延开来。
戌时,19:00-20:59
晚高峰一过,车流就逐渐稀疏,肉眼可见的喧嚣开始席卷城市各个角落。
下班后的李峰经常会趁这段时间兼职代驾。攒钱是首要,其次是想开开车。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音,他能听见汽车的心跳。
成都的浮光掠影从车窗闪过,酒气开始消散。霓虹发出淡淡的暖意。
他总觉得夜色像一把刀,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九眼桥的订单最多,李峰在那总能看见醉倒在地的女孩和嚎啕大哭的男孩,以及他们不知所措的朋友们和广场上形形色色的卖唱。
他同样年轻,但却觉得那里买醉的价钱太高,很不划算。
发动机点火的声音响起,李峰载着客户横穿整个城市像在横穿荒原,街头的身影化成碎片丢在车尾。
而他似乎听见城市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首孤单的歌。用暧昧起头,以潦草收尾。
亥时 21:00-22:59
夜色已经更深了,即将属于更年轻更自由的人,王鹏已经过了那个熬夜的年纪。他决定跑完最后一单就回家。
而深夜点外卖的人,以烧烤和啤酒居多。他喜欢送这类订单,因为总是充满了烟火气。
而另一种则是紧急用的感冒药、止痛药等之类的,其中最多的是避孕套。
常常是一只手开门,然后火急火燎地关上门。
医院也是大户。甚至有时候,太平间的值班室王鹏也会去。这次不同,订单派的是市二医院的ICU值班室。
已经是深夜,从ICU出来后,医院走廊上的人寥寥无几,安装的吸顶灯,寒光森冷。跟ICU里边的紧张氛围一个样。
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刚才那个值班女孩接过外卖时的欣喜表情,跟一门之隔的ICU格格不入。
悲喜从天而降,堆砌成一个现实的世界。
王鹏跟两个病人家属前后脚进了电梯。
深夜医院里的电梯总有一种奇特的氛围,而王鹏则在回想送避孕套时门内的旖旎。
彷徨间,他听见病人家属报了个数字,40还是70,王鹏没听清楚,但知道他说的是万。
那一刻,他想到了不敢生病,想到了生长与老去,想到了光与影,想到浮躁的物欲和资本的野蛮,想到了乡野的猫狗乱跑。
走出电梯,王鹏平静了思绪,骑上电动车,消失在漫漫长夜中。
而城市重归寂静,在下一轮日出后,悲喜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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