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张恨水的山窗小品

张恨水的山窗小品

          苏枕月

你看看这些题目吧。

两个字的。短案 涸溪 断桥 虫声 蒲草 晚晴 跳棋 秋萤。

三个字的。珊瑚子 小紫菊 儿时书 建文峰 小月颂 杜鹃花。

四个字的。 天河影下 鸡鸣声中 苔前偶忆 野花插屏。

......

窗外，刚下过雨。草绿了，树青了。我便在这样晴和的春日里看着这一组词发呆。是的，就是发呆。我不晓得该如何领受这样的美丽，更不晓得如何才可以让这些美丽长驻我的眼里，生根发芽，长成属于我的风景。

释卷，我只需神思。古朴而典雅的院落，摇得缓慢的藤椅，背后，是大且圆又暖的夕阳。我定要着了长衫了，青色的长衫。我定要踱着步了，任脚边芳草萋萋。我定要轻轻吟唱了，唱给天边的归鸿。我定要会心一笑了，当然，是为我手中的文字。

少时读他的小说，所记无非风花雪月的诗词和才子佳人的故事，过后便都随云烟散了。至于看到他的散文集，翻也不翻，便断然作了“不过如此”之想的。今日才知自己错了，而且大错。

我是爱着这样的文字的。平和，冲淡，闲适，随心随意。如水泡茶，茶的嫩叶可疏可卷可上可下。如山间的草，自顺意生长，却是摇曳生姿。不用正襟危坐，不用焚香品茗，斜倚床头，随手一翻，字字都是清香，字字都入眼入心的。

却原来，闲适小品，除了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等人，还应加了张恨水的。虽都是“补白”之作，然“眼前小事物，随感随书”，却最见真情。张自称这些文字为“木头竹屑小文”，却不知这些木头竹屑被我捧在手里，碎玉一般。

有人是不喜他小品的文言表述的，我却恰恰相反。或许，我骨子里真的希望自己生在古代吧。为爱情，要生在先秦。为风骨，要在魏晋。为诗词，要生在唐宋。若为小品，定选择在明清。我生当代，是为轮回，为轮回中欠谁的还谁的。无力改变，定是要到古代去借些魂魄归来的。张恨水定也是借了明清的，那么我借一点这样文字的雅致吧。有意时看似无意，无意处却着深情。不知道需多久才可以修炼出一成。

就像以前读胡兰成，读俞平伯，读周作人，偏偏愿意在半文半白的地方流连忘返。仿佛那是美人痣梅花结，风情缱绻，别具韵味。或许，是我读书的怪癖吧。

山窗小品。初相见，我有无处措手足之感。相见恨晚，他不识我，我却知道他是我想要的。如果可以，我自然愿意放弃去读他那些《金粉世家》《啼笑因缘》，横短案，伴流萤，字字读他山窗小品——

1．荒林积素

《除夕苦忆》里写雪花，写到“雪花如掌，荒林积素”，便觉这里“积素”最是好，比“银装素裹”也好，比“碎琼乱玉”也好。

积素而静，便觉澄澈。

仿佛白衫女子，不语而宁人。

2．胭脂红球

张不喜吃水果，却酷爱供之。他写指大的北平红色小萝卜“鲜红如胭脂球”。

不觉莞尔。此萝卜市场亦常见，红皮白肉，着实可爱。

然他一个“胭脂”，随意却也最是贴切。

生生便有了很多玄想。

3．玉雪可爱

张恨水用之形容他的爱女康儿。

玉则剔透，雪则明净。

定是玉莹莹粉团团的天使了。不想他后面记此女与另一女慰儿，“同以猩红热死，予为之老却五年”。

读之泪至潸然。

世事多如此，极喜至极哀，痛也难当。

4．萧疏美态

《断桥残雪》中言：富贵人执政，固不知萧疏中亦有美态也。又言：是穷人亦不知萧疏中有美态也。

富贵之人，汲汲于功名，日日操劳为“鸢飞戾天”，自是少静心以赏风景。

贫穷之人，则日日为饱腹奔波，又何暇看风景？

此言不虚。

5． 风光花气

《另一山窗》中说：风光花气，固无时不挟山林之意入吾榻。

风自山中来，花香入吾榻。

不知道在这样的境界中睡去，会有怎样的梦。

心下宁如月照平湖。

无梦清凉夜，

有梦自在香。

6．水木明瑟

依旧是《另一山窗》，“且环吾居，水木明瑟，自异此穷谷”。

水明木瑟。

瑟本萧瑟之意，然被他这样与明字两用，却只见

疏疏朗朗，天然自在，全然不见萧瑟。

可见用字之妙。

7．轻霜薄雪

《小月颂》。“中秋之夕，月由建文峰踱过，茅檐上如敷轻霜薄雪。”

敷字真好，踱字也好。

小月踱而至，至而敷霜雪。

仿佛女子，为茅檐梳妆，素月纤纤，细指如波。

这敷出的妆，该如何的细致而美好。

8．摇影小立

依旧《小月颂》。“扶竹枝摇影小立，颇发遐思。”

想着张的稍胖的脸，便觉得这话换个人说最好。

竹枝该对瘦影，加之小月妖娆，加之衣袂飘飘，风移影动，真真姗姗可爱。

再加小立 ，再加遐思。

惊鸿一般，且美且好。

9．吾无隐乎

《月下谈秋》中说：明窗净几之间，时来西风几阵，微杂木稚香。不必再读道读书，当呼“吾无隐乎尔”矣。

书中有知识有学问有道理，却没有顿悟。

只这样任风吹任木香，心下成道，在世也为隐。

10．斑鸠之猎

放驯鸠引野鸠，朝诱之于林野，暮置之于鼎镬。

张说：因念人类遂其嗜欲，何所不用其极。怨人，毋宁怨上帝予人以智慧。

观世事，人遂欲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事，又何止猎鸠。

智慧用于钻营，则不如不予。

然上帝终有失察。愚钝者多善，智多者常奸。

11.山如绿堆

《建文峰》中说：此峰林木葱茏，饰其山如緑堆。

林木之绿，林绿之浓，绿浓之可爱，在此处一“緑堆”之中尽出矣。

雪亦美，然“雪堆”却恶俗。

此“緑堆”则雅致。

12.三醒三梦

《跳棋》中记，昔日在北平下跳棋，何其平和快乐，今日山窗之内下棋，竟是担心灯油不继。

张说：是夜，予梦北平，且三醒而三梦之。

定为夸张语。

然失去方知可贵，当时只道寻常。而今，则常常不在矣。

13.苔前偶忆

张写青苔，写毛竹，写枇杷，写隔墙的一枝蔷薇作嫣然视。

于是弃《资治通鉴》，读《随园诗话》。

便觉得张老头的可爱。

此时此景此心此境，读书一定要选择的。

此时读史，岂不是枉了这许多性灵风物？

14.嫩凉侵衣

“且细雨如烟，谷风卷之作水浪，直扑入茅檐之下，嫩凉侵入衣鬓。”

便觉得这“嫩“自用的好。

曹雪芹写“嫩寒锁梦因春冷“，此处嫩寒，仍觉寒意。

嫩凉则仿佛清风携绿，雨细如烟。

比“凉”字更清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