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

1

整个电影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现实，第二部分是梦境，或者是另一部电影。

第一部分，讲了一个叫罗宏武的男人，分别在2000年和2012年回到老家凯里，两段相隔甚久的日子，被一个叫万绮雯的女人串在了一起。

电影的这一部分，被刻意打乱了，但在非线性的叙事里，只要稍加留意，并不难理出事情的脉络。

电影的结构如同一个钟摆，反复穿插在这12年中间。

12年前，刚刚离婚的男人回到故乡，忘记了朋友白猫的嘱托而导致了他的死亡、在追寻真相时和万绮雯的恋爱、男人有一个在叙述中存在过的母亲、和一个在叙述中存在过的儿子，然后杀人、离开，都在钟摆向着一边的叙事方向里。

12年后，回来奔丧的男人，偶然发现的照片，对万绮雯往事的追查，热心过头的女囚，生活在一千零一夜里的旅馆老板，钟摆摆向了另外一边。

虽然模糊，但电影对时间保有基本的尊重，钟摆按遵循物理法则摆动，在记忆和现实交织的碎片里穿梭，没有触碰它们。

钟摆向左，我们看到左边的故事线，钟摆向右，展示右边的情节，虽然被打乱，但在电影的时空里，它们各据一方，互不干扰。

在左右回荡的过程中，钟摆又如同一个催眠用的节拍器，来回摆动，计时，并同时对观众和剧中的人物催眠。

在灰沉潮湿黯淡的凯里，同一个叫万绮雯的女人分布在时间的两端，以此保持着一种古典的对称和节奏。

2

到这里为止，电影里有漂亮的女人，难得一见的硬朗的男性角色，死亡和复仇，骗局和逃亡，爱情、欲望和枪。

如果剧情再加强些，剪辑再清晰些，调色再饱和些，用光再豪爽些，演员的表演再开放些，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夜晚，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爱情故事。

虽然怎么也不会成为【我不是爱神】，但整一个【凯里儿女】出来还是有指望的。

然而，找到了一笔大钱的文艺导演，就像那些小城镇里无法无天的拆迁队，毕赣固执地摧毁了在大众美学意义上构建的最后一丝可能。

正是因此，很多人痛心疾首，觉得这种诈骗式的营销，动摇了文艺片的市场基础，甚至动摇了整个中国电影的进步之路。

我是看到批评者的文章，才知道电影在快手里做了一波营销，跨年之吻什么的。

昨晚，在电影院里，我的右手边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女孩，左手边是我老婆和她吃完爆米花后立刻睡觉的小表妹。

我的前后，要么是沉睡的观众，要么是大声评论的观众——他们似乎认为，这样一部没人要看的电影，说话大声是没人介意的。

这和海量的评论所持的立场相似——一部没人要看的电影，大声骂它是没人介意的。

我见过的所有电影预告片，都是广告式的，把最劲爆最性感最吸引人的镜头集中到一起，不管是碟中碟，还是女性瘾者，都不例外。

至于伤害文艺片的市场基础是不可能的，国内文艺片的真实受众太少，连基础都没形成，你不能伤害不存在的东西。

确实有很多人被汤唯和跨年之吻带到了电影院里，但我不明白我右手边的小女孩因何而来。

电影开场五分钟，她就大声嘟嚷出了我的困惑：什么鬼，我一个中学生，为什么在这里看这个电影？

她真的很吵，并坚持了整场。

3

钟摆已经蓄能，催眠已经完成，睡着的观众已经睡着，醒着的观众已经应邀，和罗宏武一起戴上了眼镜。

电影的钟摆开始以一种狂放的，无视并击碎一切阻碍的方式运动，在钟摆运动路径上的一切回忆，连带着承载着回忆的时间、人物身份、剧情逻辑、物理法则，最后还要加上钟摆本身，都破碎而后随机聚合成差不多的碎片，散布在电影的空间之中。

在时间、身份和逻辑不再成为阻碍之后，所有的叙述都是线性的，时间被揉捏成了它想成为的形状。

罗宏武先是遇到了他失去的孩子，按照12年前的承诺，他和长大的儿子打了一局乒乓球。

这是电影中第一次的温情一幕，比跨年之吻还要温暖，一个狡黠的小子，指引着父亲走出死亡的通道，回到生者荒谬的世界。

在罗宏武坐上索道去寻找孩子母亲的山路转角处，他遇到了很多年前带着自己母亲私奔的养蜂人。

他们互不相识，他们各奔前路。

在山腰的台球室里，左宏武看到一个姑娘，这个时候她还没改名叫万绮雯，她在等着一个不靠谱的混混赚钱回来带她去坐飞机，她穿着这部灰暗的电影里最夺目的红衣裳。

她有个亮闪闪的名字叫凯珍，意思是凯里最珍贵的东西。

他们一起飞到了山下，看到一匹生气的马或驴子，掀翻了背上的苹果和桔子，扔下它伤心的主人，跑掉了。

凯珍报名参加唱歌比赛，而罗宏武则看到了一个疯女人，他童年时离家出走的妈妈。

在梦境或是电影中，他的妈妈和白猫的妈妈身份重叠，他和白猫的身份重叠。

罗宏武跟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央求养蜂人带她私奔，她烧掉了自己的房子，因为生活太苦，而最少蜂蜜是甜的。

罗宏武用枪威胁养蜂人带母亲私奔，如同他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他的母亲一样也不认识他。

他的母亲疑惑罗宏武为什么要帮她？

这是电影中的第二次温情——罗宏武说，因为他想抢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母亲交给罗宏武的，是一块破表，而对罗宏武来说，在这里，他抢回了母亲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母亲最后的理解，那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如果说之前的万绮雯是母亲的影子，那么，这一次，他希望将要去找的凯珍，不会再变成万绮雯。

他想要找到凯里最珍贵的东西。

4

我右手边的小女孩非常不喜欢这个片子，她看不懂，她大声嘲笑罗宏武用一模一样的话泡汤唯两次，她不停的安慰自己说我好怕我好怕，后来她开始报时，还有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45分钟。

她像个散步的人，无聊到大声念出路边商店的招牌，每一个招牌。

大部分观众对电影感到失望和愤怒，是因为从头到尾，140分钟的时间里，电影没有表现出哪怕是一丝丝讨好。

那些不好看的电影再不好看，也可以看出种种讨好观众的努力，而观众们，最少可以享受——我就喜欢你讨不好我又离不开我的样子。

在罗宏武将要找到万绮雯的废墟处，他和站街女的对话，激起了几声零碎短促的干笑，被惊醒的人会问：怎么，结束了吗？

但这部电影明明已经用了汤唯、黄觉，用了跨年之吻，用了号称顶级的制作团队，却完全无视了主流观众的审美，这种难言的尴尬和隐秘的羞耻感，一直潜伏。

5

送走了母亲，罗宏武到后台找到了凯珍，他送她表，代表永恒，她送他烟花，代表短暂。

他们来到了被母亲烧掉而被凯珍视为爱情象征的屋子里，接吻。

镜头丢开这个据说引爆快手的跨年之吻，回到了那根被点燃的烟花。

6

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最后一小时，是一个完整的长镜头。

这再一次展示了这样的假设：如果你给一个文艺青年一笔大钱，他会怎样上天？怎样作死？

然而不管怎样，电影里有很多动人的镜头，很美。

电影的英文名是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电影里的那天是冬至，会有一年中最长的一夜。

今年的华语电影里，我不是药神拓宽了题材，就审美而言，只能算是对类型片一次流利复制。

无名之辈延展了人物，同样，用工业化的复刻证明了在这个时代，荒谬具备了流通价值。

地球最后的夜晚则演绎了新的审美范式的可能，不管有多少批评的声音，它拥有原创性的思考和尝试，它或者真的对中国电影市场造成了损伤，但同时，它也真的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加厚了基础。

7

在这个一年中最长的夜晚，罗宏武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是一个离开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逃亡归来的杀手，是一个苦寻不得的情人。他是白猫，流着鼻涕和眼泪对着观众吃了两分钟的苹果，他也是自己的父亲，对着一个不走的时钟抽了140分钟的烟，他在寻找情人，也在寻找母亲。

罗宏武的结局，或者说，电影的结局，就像他和万绮雯打算接吻时，被火车震动着移向桌边的杯子，拖着湿滑的水迹。

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杯子的命运，但没有人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