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无痕

老人终于醒了，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是在依稀的印象里，他记得自己似乎骑着一辆电动车在一个十字路口为了赶时间而闯过红灯，和一旁正常行驶的另一辆电动车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当时雪很大，根本来不及刹车，只是在雪地里留下了很深的一道痕迹，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布满了伤疤和绷带，插着管子，身旁的机器有节奏的“滴——滴——滴”地响着，似乎在证明自己还活着。

病房外，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脸上的悲伤之情已经非常浓重，这时，他瞥见了病床上的老人醒了过来，眼神中露出一丝淡淡的惊讶，随后又被立即涌上来的悲伤湮没了。

年轻人走进病房，老人开口说：“儿子，我在这里多久了？”

儿子先是一愣，旋即掩饰住自己悲伤的情绪，故作开心地说道：“爸，您一出车祸，救护车就立马将您送到了这儿，现在已经三天多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眼中露出了一丝胆怯和后悔，儿子却已经看出老人想要问什么，于是也叹了一口气，看向了外面，缓缓地摇了摇头，迟迟没有说话。

现在已经是深夜，外面的雪依旧很大，医院前的那一个广场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整个广场变成了一片银色，没有任何瑕疵，在暗夜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悲凉，平整的没有一点痕迹的雪地，掩盖了三天前那一场车祸的痕迹，也让人看着有些心悸。

这时，老人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却又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嗫嚅道：“那……那个另外一辆车上的人呢？”

儿子浑身一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爸，医生说他摔倒的时候直接磕到了脑干，当场就去世了……”

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原本就浑浊无光的眼神马上又暗了几分，躺在床上，粗粗地喘息着，他习惯性的想要伸手去拿一根烟，却只感到一阵剧痛传来，耷拉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却没有半分动弹的意思。

“唉……”

老人叹息着，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脸部肌肉的缓缓抽动，似乎在说明着他的悔恨和哀伤。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旁边机器运转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鸣叫着，其实，愈清晰的响动，愈加重了这里压抑的氛围。

这时，儿子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寂的悲伤氛围，他走出了重症监护室，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身体又是一颤，他眼睛紧闭了一下，两行眼泪早就不着痕迹的流了下来，随后他颤颤巍巍地接听了来电。只见他发青的脸庞一直不住地颤抖，似乎不想接受这已经发生了的，不可改变的事情。

“好了，我这边还有点儿事儿，您先稍等可以吗？”约莫五分钟以后，儿子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发出了尽可能平稳有力的声音，随后挂掉了电话。他呆在那里，眼睛木木地看着窗外，那纷飞的雪花似乎也有千斤重，打在地上，响在他的心里。

儿子似乎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又重新走进了重症监护室，老人也重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儿子分明看到了老人的眼中出现了很多晶莹的东西，他自己心中也是一阵苦涩，慢慢挪到病床前，握起老人的手，说道：“爸，我外边儿突然有点儿事儿，我先出去几个小时再回来行吗？”

老人尽力掩饰着自己眼角的泪痕，他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去吧，乖儿子，爸爸现在已经醒了，你的事情更重要了”

听到这一句话，儿子又是一颤，眼泪再也无法掩饰，一汩一汩地涌出了眼眶，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肆虐，他仿佛又一次听见了，父亲健康的时候曾经对自己笑着的嘱咐，他从来都是觉得他的儿子的事情最重要，每次儿子一有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上前去帮儿子张罗的人。

儿子最终还是放开了老人的手，缓慢的走出了病房，沿路的泪水显示着他曾经走过的路，宣泄着他心中的苦楚。

雪，依旧还在下着。

约莫三个小时以后，儿子回来了，他的头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在医院内的暖气的加热下，正在化为水滴，慢慢的顺着他的头发滴下来，而他的脸上，已经无法分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雪水，儿子回来时的脚印已经在新雪的覆盖下，慢慢消失不见。

老人已经睡着了，可是儿子清楚，也许老人很难再挺过下一关了，医生已经说过，七十多岁的高龄，在那样的撞击之下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他的身体，很难再为他修复伤口了。

的确，五天后，老人终究是离开了。在这期间，老人醒来过几次，每一次儿子都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陪他聊聊天，排解一下因为自己的违规驾驶而导致另外一个人的逝世的悔恨之情。最终，老人走的时候，嘴角有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

雪，已经停下来了，儿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雪地里刻出了两道深深的脚印痕迹，他捧着老人的最后的遗存，上了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不一会儿，车就发动了，在雪地上留下了更加触目惊心的磨痕。

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墓地，慢慢走了两步，在司机的陪同之下，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这个小小的盒子轻轻地埋在了一个小小的坟墓里面。

他细心地为这个坟墓周围铲除了多余的雪花，在这样一个墓碑前面，他郑重的磕了三个头，这一次，他没有哭。

终于，他缓缓起身，立在这一个小小的坟墓前方，而眼睛，却盯在了这个小坟墓旁边的一个同样是很新的坟墓上。

半晌，他一步直接站在了那一个坟墓前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在了地上，在他面前的雪地里打出了几个被融化的小洞，他又一次跪了下来，嘴唇在不断地颤抖着，泪水已经完全融化了他面前的一小块雪地，终于，他颤抖着声音，流着痛苦和压抑释放之后的泪水，说道：

“爸爸，对不起”

广袤的雪地里，没有一丝痕迹，只看见被乌云笼罩的太阳，已经开始露出了几分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