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5岁，初三下学期，夏天刚有点热。离中招考试还有两个月。
我被上课的铃声吵醒，从课桌上爬起来，半边脸被书本硌的绯红，有点麻木，书本上一摊晶亮的口水，我撕了张作业本胡乱擦了一下，抬头向讲台上看，数学老师万年不化的板着脸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下面的同学像倒伏的玉米地，零星的支着几颗脑袋，其余都在桌子上趴伏成一片洼地。我扭头向着窗外望，走廊里曝晒着白花花的阳光。
这是学校留给我最后的画面，后面它出现在我的梦里。
两个月后我，我们---那片倒伏洼地里的人，从学校里毕业，有人去上了中专，我也去了，待了一个星期，如果说初中是有义务教育保护法的新手村，那我去那个中专，就是个隐蔽的角斗场，
入学当晚就有一群光着膀子叼着烟的人在宿舍里挨个收钱，校门口永远有三五一堆，七八一伙的人，花里胡哨的发型穿戴，抽烟纹身，粗口骂街。
不是学校不管，管不了，很多是学校里的人，要是都处理学校都空了。所以就这么烂着。
一个星期后我谁也没打招呼，收拾东西回家。面对爸妈不解的目光，我说“学不了什么东西，不如早跟着我爸干建筑”。我爸叹了口气，我妈欲言又止。
他们不想做什么了，初中三年我耗干了他们对我的希望，数不清多少次被老师叫到学校，数不清爸爸的怒吼和妈妈的哭泣，但是我真的做不了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心里长了草，屁股上生火。
辍学了，我开始有点庆幸，觉得终于不用去学校，困在校园里，不情不愿。广阔天地 ，自由自在。
我爸最终还是舍不得让我跟他去工地，他托人给我找合适的活，十五六岁，晚起晚睡，瘦的像个面条，但是心中总有火热烧着，只是都挥洒在熬夜游戏，狐朋狗友聚会上，现在想来真想大嘴巴抽死算了。
再后来，和两个小伙伴，头脑发热，仗剑天涯，我们结伴去深圳，因为听说那是最牛掰的特区，对面就是古惑仔的香港。
第一次出远门，车辆开动的时候，看见后视镜里抹眼泪的妈妈和抽着烟的爸爸，头都没回。
白日梦都不值得戳破，使我们新鲜亢奋情绪冷却的是从家里带来的钱所剩无几的事实，那个下午我们仨蹲在街头，像三只流浪狗，周围是形形色色的人匆匆走过，鲜少有目光会在我们身上停留，偶尔也只是一瞥，面无表情的走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孤单和惧怕。
最后的倔强是坚持住没有回家，睡过公园长椅，被蚊子叮的满身包，半夜下了雨，往网吧跑，不开机器，就想找个地方睡觉，贴过小广告，被城管追着满街跑，上过一天十六个小时流水线，头昏脑胀走路打飘。
同行的伙伴，一个月都没有坚持住，一通电话打给家里，爸妈孩子两头哭，他们买了车票拉着我去车站，但是最后我还是跑掉了，站在路口，目送他们离去，车窗里他们俩又笑又哭。
那天晚上，我哭了，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流，随着眼泪流走的是最后一丝回头的犹豫，我不怕回家面对爸妈，但心里有股不甘生硬如铁。
后来我一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再如同野狗，或许伙伴的离开把最后的支撑都拿掉了，赤裸条条的我一个，在这千万人口的城市，独自求生的生物本性，启蒙了我为人的智慧。
等我攒了一些钱后，我就离开了那个要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工厂，至今我都不能理解，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我都要打瞌睡，是怎么撑过那么多天的工作。
离职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就是我从课堂上醒来，揉着睡麻的脸，擦着书本的上的口水，老师黑板上的写写画画，班级里倒伏一片的低洼，我侧着脸向窗外望，看不清窗外有什么，就一直向着窗外望。
我还是没有离开深圳，我也再没有进过工厂，离职之后，我去做了地推，先是年龄不够，只能先发发传单，烈日当空穿着卡通布偶的衣服，汗水流到眼睛中眼球刺痛，呼吸不畅眩晕，舌头摩擦着干燥的口腔，说话不出声。再后来做店员，收拾停当夜里两点，乌漆麻黑的小路口窜出一条狗，一声吠叫，吓得我一只鞋都跑丢了。再后来做销售，背着双肩包满街走顶着不耐烦的白眼，挤着讪讪的笑脸放下名片。
可能没想到过辛苦，因为也不知道和什么比辛苦，就应该是这样，当我不是以升学的荣光走进这城市，为生活计，就应该是这种模样，我没有什么工具去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如果能做什么的话，能用上劲儿的也只有我自己。
在深圳飘了那么多年，曾经向往的热血江湖的香港，从来没有去过，甚至没有想过，像是一场大病后的遗忘，过去的想法和方式，都轻的不值的再想起。
我还是会做那个梦，梦里十五岁的我，睡眼惺忪的依然会向窗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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