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道士传
(取自虞初新志)
汪汪汪……呜…凄厉的呐喊,从山腰的破庙里传出。穿透隆隆黑雨,刺入山下睡梦者的心间,欲拔不能,牵扯末世的哀恸。
夜雨已歇,太阳冉冉升起。阳光越过连绵的山峦,一路飞奔,掠过山下跋行者的混元巾,照进前方湿漉漉的雾气,折出一团光怪陆离的虹光。
柴扉犬吠,声敲蓬窗。篱笆内的护院狗子,怒从窝起,扑向门口,哼哼汪叫响彻四邻。
门外高低起伏,节奏分明,锵锵铮铮。杀得门内狗子疲于招架,渐渐口涎白沫,胸腔啌啌咳喘。狗子忽奋力扒上门头,脖筋暴涨,张嘴长嚎,粗哑而急促的哨音,呼援众多邻犬相助。
群犬嗡嗡聚鸣,前冲锋后掠阵,得志便猖狂,以江海之势,卷哮门外。
嗷呜虎啸,君临四方,群宵霎时无声。
“噫,又是你这个狗道士。讨饭就讨饭嘛,何苦学狗叫,扰得四邻不安。”房门吱响,一个短衣农人,踢开门边的夹尾狗子,将一碗杂粮饭,倒入举在门前的铁罐里。
“你个怪道士,好好的道袍不披挂。束个道冠,踩个麻鞋,腰间裹张癞狗皮。非道非俗,不伦不类,羞死你家三清板板。好在锦城四时宜人,否则非冻杀你这个哈儿。”
道士鼓着金鱼眼,一手托罐,一手弯曲食指行单手礼,笑而不答。
抱铁罐入怀,转身,摇晃黝黑的脊背,枯瘦的泥腿,奔向阴霾吞没的山腰小庙。
秋风渐起,残月躲进厚实的云层,破庙淹入漆黑的渊底。窗纸刺拉作响,夜风悄悄滑入,游弋在挂满蛛网灰尘的庙内。烛火摇曳,明明灭灭。晃出一张癯瘦的脸,金鱼眼,川字眉,忧云笼在额头,郁结不散。
道人束狗皮,坐蒲团,掐太极印,平视案上。风从角落游来,滑跃到桌面,掠过左侧崭新的清静经,翻动右侧破旧的论语。
眼神渐渐黯淡,手印慢慢松开。风爬过烛台,缠绕烛身,猛地绞杀灯芯,黑暗吞噬光明。一声叹息,萦绕不散。
强劲的风,从苍穹深处鼓荡而来。草叶裹着枯枝,化作一条狂暴的蛟龙,在丛林山间肆意地冲撞。粗壮的枝丫被勒断,坚硬的裸岩被砸碎,断枝碎石,磨蚀不平的棱角,哮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突然,一声犬吠,从破庙扶摇直上,冲上灵霄,反俯九幽。一声…三声…山下十里犬叫彼伏,若火燎原,迅燃百里、千里、四境皆沸犬鸣。蛟龙蛰伏,大地战栗。“汪汪汪…汪汪…汪汪…呜…”
一队枪尖淋着血迹,腰间挂着一串耳朵的悍兵戾卒,链成一条凶猛的蟒蛇,向城门逶行。野狗缀在尾后,舔食尘土里的血渣。乌鸦在半空呱叫,啄食枪尖的血点。田野荒芜,道路空荡荡,蟒蛇逼近城门。
蟒头突然受阻,队伍被迫停下。蛇肋反向收缩,马上的将军夹困在中间。鞭梢脆响,马弁捂着抽红的半边脸,匆匆跑向前面。
“报。将军,前面一个裹着狗皮的老道堵在路前。叱骂无果,刀枪不惧,十分刁猾狡诈。我等擒杀不得,请将军定夺。”
将军冷哼一声,扬鞭拍马,远远看见一个怪异的道人,阻在队伍前方。
将军手捏马鞭,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萧瑟的尘风里,立着一个瘦脸的道人,一围脏兮兮的狗皮缠在腰间。肿眼泡留出一条缝,露出一对阴冷的瞳仁,射出无限度的黑亮。
“吾乃八大王,何来狗道士堵塞道路。速速离去,免得剐肉抽筋。”
“汪,汪汪,汪汪…”
“胆敢戏弄本王。”
“汪汪汪…汪汪…”
“呔,看箭。”
一支破甲箭,挟裹劲风,钉向狗皮道人。箭镞疾至面门数寸,生生定住。一股看不见的力,将箭杆强行扭转,箭翎抖动,无形的弓弦骤放,一道寒光扑向八大王面门。
饶是久经沙场,八大王反应机敏,偏头急闪,啪——箭镞不依不饶地削掉盔缨。凌厉的破空声,惊得战马扬蹄嘶鸣,险些脱蹬甩下马。
八大王怒喝一声,鞭梢指向狗皮道人。利箭咻咻,漫作飞蝗,织成一道天罗网扑向道人。
道人手舞足蹈,哈哈吠叫,跃点飞扬的尘沙,腾空而起,落在疾射的箭雨上。踩箭乘浮槎,一步一瞬,翩若惊鸿,杳向遥远的尽头。苍凉的天地间,只留下一串串嘲讽的吠叫。汪,汪汪,汪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暴明礼崩乐坏,丧失天道。今八大王福德四方,恩泽万民。昊天圣谕,立大西国,建元大顺……,”
“吾皇万岁,万万岁…”
“汪汪…汪汪…汪汪汪…”
凄厉的狗叫声,扎破喜庆的泡影,漾在奢华的金銮殿中。隆重的气氛,戛然凝固。众人面面相觑,瞪大眼睛,寻找丧气的狗叫声。
瘦脸的道人,围着狗皮,夹在一群华丽的衣冠禽兽间。不知哪里寻来一截烂树枝,剥去树皮,刨成长扁板,抱在怀里,像模像样地执笏站班。
万道凶光凌射,千股杀气骁腾。道士鼓着肿眼泡,翘着下巴,无视殿内众像,怡然自若。
白茬板子拨开张嘴错愕的众朝臣,迈出班列,悠悠地踱向大西皇帝。
“汪…汪汪…汪汪汪…”道人扔掉板子,伸颈吠向龙椅。
皇帝惊怒不已,抽出七杀刀,斜劈道人。护驾的一众御卫,化作一群虎狼扑向道人。
汪汪汪…汪汪…汪汪…呜…激昂悲凉的吠叫,冲出金銮殿,号角般响彻神州。府院里、市井中、山野间、九霄上、九幽下,一声、两声、三声……从十面八方而来,汇成一道洪流,卷涌金銮殿。
出鞘的刀锋,瞬间定住,作势欲扑的虎狼霎时凝固,两班衣冠禽兽刹那冰冻,道人悠哉如鱼,嬉游在丑陋的群像间。
皴裂的食指,在狗皮上随意地抹了一下,举在眼前,藏着泥垢的长指甲闪着寒光。
道人举着指刀,一步一步走向大西皇帝。
指尖冰冷,抵在喉结,森森寒气浸透皮肉,直啮脏腑。皇帝想起曾经被自己剥皮剔骨的降敌,胆边一阵恶寒。身体死死缚住,手脚僵固,唯用惊惧的眼神乞求道人。道人不为所动。指尖切开糙皮,挑筋揭骨,娴熟如庖丁。
大地微微颤动,狂风呼啸,变幻异象。天狗逼近金灿灿的太阳。咬掉一角,天空骤暗一分;咬掉一半,天空暗如子夜;一口吞掉,瞬间漆黑如墨。天地一色,仿佛亿万年前盘古未分。
道人回首凝视天象,片刻,嘴唇微抖,瘦脸逐渐苍白,颧骨泛着无奈的青光,闭眼长叹,不甘地放下指刀。
天狗一点点吐出金灿灿的圆盘,随即天空重映湛蓝。大殿内石化的翁仲,剥落坚硬的枷锁,复成鲜活的衣冠禽兽。
大西皇帝一声令下,细寻冒犯龙颜的道人。翻遍所有的角落,瘦脸、金鱼眼、川字眉,围着狗皮的道人,融入空气中,蒸于人世间。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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