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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晚清的士人与世相》
清代早期的士大夫当中产生过不止一个循吏和名儒,他们的私德都是经得起后人评说的。康熙年间由江苏巡抚迁礼部尚书的汤斌一生恪守天理人欲之界,风骨棱棱,被称作“清兴以来,八座之中一人而已”。 但当他与君权离得很近的时候,又会不知不觉显出气馁。康熙二十六年夏,灵台郎董汉臣应诏上书,“指斥时事,语侵执政,下廷议”。作为一个君子儒,汤斌同情董汉臣。 3 而在皇帝的“诘问”面前,他却缺乏足够的胆气去评论“时事”和“执政”,把应当说出来的话都咽了回去。遂以“词多含糊”、“遮饰具奏”,成为一场宫廷官司里的懦弱者。这种天威俯视下的拘谨畏惧,与宋明之世的儒者气象已经显然不同了。
程颐是一个理学家,理学家多半可敬而不可亲。于是而有“帝不悦”。柳枝的故事也因此而成为一个话柄,被人用来讥嘲宋儒的迂腐。这种讥嘲当然反映了一面的道理。但若以程颐的怀抱来理解程颐的讽谏,则可以从另一面体验到迂腐与师道有时候是掰不开来的。在局外人看到迂腐的地方,往往是局中人守护师道的苦心所在。
清儒很少有师道意识,他们在另一种世路中趋入了另一种士风。康熙一朝曾宏奖理学,而能够真知理学批评精神的前朝遗民则多怀种族之痛,漠漠然视新朝。是以热心在帝王身边侍讲的便只剩下一些专以理学邀宠的小智小慧者了。他们帮助皇帝做成过卷帙可观的“御纂诸经”,而理学关怀世运的一面却从此日渐萎羸
虽说诏书允许“独抒己见”,但刀锯迫视之下的思考产生出来的只能是恐惧。当恐惧汩没士气之后,读书人的思想便呈现出了一种虚假的同一。至雍正十年,各地奏报已先后送来,都说“所属读书生、监,各具结状,咸谓吕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难书,律以大逆不道实为至当。
陆生枬读的是历史,议论的都是《资治通鉴》里的故事,这些东西与雍正那个时代至少相隔了九百多年。
乾隆以“明季东林诸人”为比,把朋党看作是由“讲学”派生出来的大患。他所不能容忍的显然是知识分子以讽议相呼应的批评精神。东林人物当天下滔滔之际起而讲学,本意在于“卫道救时”。在他们身上,被称作“朋党”的东西是与儒学的济世之心连在一起的。然而从君权看过去,读书人因济世而讲学,因讲学而聚汇,因聚汇而议论,因议论而批评,正是一种人主无法驾驭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与朝廷立异同,所以尹嘉铨为“朋党”辩公道的那些道理在乾隆脚下都成了被践踏的东西。
他以“君臣大义”排拒师道,取的是儒学中的一面之词。孟子说过另外一面:“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乾隆用另一副眼光去看,在名臣身上见到的却是君权的衰弱。与前代帝王相比,这种眼光的深刻和雄猜都是十分独到的。每个时代的名臣,都是那个时代里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儒学涵育出来的士气尽在于以天下为己任之中;乾隆视名臣为不祥之物,心中疑忌的也在于以天下为己任
但在明人的浮虚已经走到尽头之后,经学的义疏博征之风却能够演绎出为儒学开新局的实证精神。乾嘉人物后来说:“有明一代,囿于性理,汩于制义,无一人知读古经注疏者。自梨洲起,而振其颓波。
当“博学于文”远离了“行己有耻”、“六经之旨”远离了“通经致用”以后,明清之际蓬蓬然澎湃一时的思想嬗变就只剩下了以细密见长的实证精神。
“宋以来儒者”的优势在于义理,戴震从咽喉处下手,向宋儒追问义理的来路。在他论学的撰述里,义理有时候是一种彼岸的东西,一定要从“故训”和“语言文字”筑成的桥上走过去才能够触及;有时候又像是一种与“故训”和“语言文字”融为一体的东西,解得“故训”和“语言文字”,也就自然解得了义理。
在一个义理日见萎谢的时代里,学人的眼界会变得越来越窄。而寸积铢累于一节一句、一文一字的考据征实之功,又会使他们的眼光在订此校彼,炫博矜奇中变得越来越细。
宋学喜欢讲大题目,汉学喜欢讲小题目。这种区别系之于学风,又会由学风影响到世风,使盛世的清儒显露出一种与宋明人物判然不同的气象。
他们都是一生消磨在冷板凳上,以小官而成大学问的人物,其余风袅袅,为清史的《儒林传》增添了不少广文先生和闲曹下僚。
这种淡漠为尘寰中的读书人提供了心头的宁静,也使潜心于音韵、训诂、名物、句读中的人们很少想到要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四顾天下,看一看人世中的苍茫景观。他们在仕途中和仕途外撰作了那么多与古人争是非的“著述”,却见不到用喜怒哀乐写出的心底波澜的文字。宋儒范仲淹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他的可怕不仅在于贪欲,而且在于思考周密,理路清晰,能够把贪欲的可行和可取讲得一片透彻,井井有条。他“未尝一日辍书”,天天在与圣贤打交道。但读书和立身既已分成两件事,圣贤也就无法感化他了。另一个经学家汪中“不喜宋儒性命之学。朱子之外,有举其名者,必痛诋之。
些地方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己之名和一己之利的精刻。而太过精刻的人物总是君子意识非常淡薄的。他们只能做经师,不能为人师。
河患与漕弊都在把财政窟窿撕得更大,但从上个世纪以来已经弄得千疮百孔的盐政却“疲埠欠饷”,日见尪羸。至道光前期,被朝廷列为岁入要目的两淮盐课已累亏六千三百万两。 96 这个数目比同期国家岁入的总额还要多出一半。事关国计,清厘盐务的廷议和奏章遂越来越多。
由于人心变动,所以,古文经学以累世之力一针一线编织出来的华衮,在另一种眼光的审视下显出来的却是周身破绽。因此学术思潮的代谢大半是从批判中开始的
孙鼎臣的话很少有轻裘缓带从容论学的趣味,因此引申之际会不由自主地带出些苛刻来。但苛刻是从忧时之思里产生出来的。
衰世的苍茫萧飒不仅仅见之于政事的枯槁破败,而且日甚一日地表现为人气的疲散麻木和猥琐迷离
晚清的理学和今文经学都是在衰世来临之际立起来的。后来的岁月里,它们又以各自的学术影响了近代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
在万国梯航开中西交冲之局的时代里,理学人物的经世之路越不出取新卫旧的界限,而今文经学却促成过除旧布新的事业。但不同的学术也陶铸出不同的人物。 19 世纪的中国,从今文经学里走出来的人多策士、壮士和功名之士;迂远的理学则为那个时候的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提供了精神领袖。这种区别,又常常使人在读史的时候沉思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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