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某个契机,忆起了青少年时代,竟然窥见了当年那个青涩姑娘内心最大的不甘。
那段最好的时光,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人呐,就是最纯粹的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真诚的香气。可那些最真诚的盼望,最炽热的心愿,竟然从来不得宣之于口,因为那得不到“乖孩子”这三个字的加持。它们有许多名字,比如“出格”、“叛逆”、“不懂事”、“刚愎自用”、“异想天开”、“标新立异”,哦,甚至还有“大逆不道”。其实她有点困惑,她只是想养一园子小花,花开的时候她想学着编个花篮,就像画里那样安静得卧在小女孩的发顶,安静漂亮到让人欢喜;她不喜欢一知半解的语文课本,她更喜欢那些图文并茂的游记,那里面的世界如此不同,似乎连色彩都浓郁上几分。
可是还没等到她把话说完,大人们的眸子就冷了下来。她不禁一阵瑟缩,那一刻,她开始明白什么是对错。她其实并不确切地知道它们错在了哪里,但是她固执地相信大人们是不会骗她的,他们那么爱她,给她的总是最好的。于是,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她多么害怕成了别人眼中的坏小孩啊,又多么害怕让周围爱她的人失望啊。于是,她闭上眼睛,把那些想说的话再一次咽回肚子里,可它们炽热又滚烫,滚过她喉咙的时候烫地她一阵发疼,又梗在心口让她喘不上气。她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胸口,又像是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勇敢无畏,因为大人们总说人的成长和一棵树是一样的,要时常修剪乱枝,才能成为姿态优美、枝繁叶茂的栋梁之材。所以嘛,这些个想法就是“乱枝”,阻碍着她的成材之路,她必须斩草除根,她既然想做个乖小孩,就得有乖小孩的觉悟。于是她举起镰刀,利落挥下——那一阵剧痛泡在自豪自信的汪洋里似乎马上就被冲散了。之后,她似乎感觉自己长大了一点,毕竟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夸奖她的,她腼腆地笑着,更加感觉到自己正确到发光。她偶尔会摸摸留下的那个疮疤,好像有疑虑一闪而过,但当她垂下头被自己干净的躯干吸引了全部目光的时候,那丝疑虑就像是幻觉,消失无踪了。
从此以后,她一次次地修剪着乱干岔枝,抖落枯黄腐叶,枝干愈发笔直。这鼓舞人心的成果让她的镰刀挥舞地更快更狠,疼痛也愈来愈轻。几年过去,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觉得这样真好,这大概就是大人们说的“优秀是一种习惯”了吧,那她可否还算得上优秀?毕竟她习惯了修剪自己,遗忘了疼痛。就这样,她心满意足地成了一个乖孩子。她渐渐长大,当年那棵小树苗虽不见得出落得多么仪态万方,也姑且算得上“姿态优美”,不见得长成“栋梁之材”,但也算有所用武之地。可突然在某一天,她举目四望,发现大家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孔:笔直的躯干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四散开去的枝干呈现出完美的对称,严谨地丝丝冒着凉气;每根精致的枝条上都是数目相同的叶片,树冠圆润饱满透着骄傲与自信。一阵风吹过,大家相互致意的姿态是不带温度的优雅,而这优雅又是何其相似。
她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因为她发现自己本来的样貌早已模糊一片,她拼了命想找到哪怕一丁点区别于他人的地方,可整片繁茂的林子令她头脑昏眩。她突然感到身上那些疮疤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忆起了一个个暗夜里自己手中那把冷光闪闪的镰刀,一次次手起刀落的毫不留情,那散落一地的刚抽条的新芽,从身上坠落掉入尘埃,像一次次死亡时痛苦地撕裂,她眼前突然血红一片。
姑娘毕竟长大了,生长痛也成了过往。她想如果将来,她还能有所选择,还会选择,而如果将来,她选择做个母亲,她希望她的小树是她在某天清晨醒来真心求得的一粒种子,她会揣它在口袋里,欣喜地在这广阔的世界里乱转,种子选择在哪里掉落就随它在哪里发芽,在山涧,在溪边,在石头缝里,只要它喜爱眼前的这道风景绝不将它移种到别的乐土。随它向着阳光雨露开疆阔土伸展枝桠,长成它自己喜爱的样子,结它自己喜爱的果子。而她的小树所经历的生长之痛,可否不再是自断残枝,而是经历他选择立足的这方天地里的风霜霹雳,暴雨风袭。
她愿她的小树永远保留那份炽热滚烫,那份在这稍显凉薄的世界里热乎乎的愿望,愿它自由生长,不被自己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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