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母亲

家里的老母亲今年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头发全白，但总是梳得顺顺溜溜，一丝不乱，偶尔还夹个发卡。她喜欢穿那些颜色明亮的衣服，耳朵上还咣当咣当地挂着一只耳环，手腕上总是套着一个不知真假的玉镯，在追求时髦方面，她显得并不落伍。

尽管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走起路来，拐杖敲在地面上，发出有力的声响，脚底下利利索索，没有半点磕绊捣蒜。但她腿上的力量不足以让她在楼梯上自如地行走，磕碰摔跤时有发生，让人不免有点提心吊胆。她的耳朵有点背，别人给她说每一句话，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上三四次，她会在不断的猜谜语中，反复否定，反复肯定，才能知其意，她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中有糊涂，糊涂中见清醒，甚至会给人一个错觉，她是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她在清醒的时候，对过去发生的事情，都能事无巨细，一一道来，看不出有什么差错。五一假期，表哥从外地回来专程看她，在短暂的张冠李戴之后，她记忆的闸门豁然打开了。她把表哥一家的两兄弟四姐妹，从大到小全部念叨了一遍。似乎每一个名字都是她耳熟能详的，个个都可以有回忆的故事，话匣子打开，仿佛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如数家珍。她能有条不紊地顺着他们繁衍的分枝，清楚地指出每个人分别有几个孩子，各叫什么名字，在哪里生活，都在干什么样事情。

然而，她在糊涂的时候，说出的事却令人啼笑皆非。就在表哥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后，她忽然就追着问我：“军良（表哥）是昨天来过，还是前天来过？”全然忘记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和人家聊得那么知根知底，那么热火朝天，转眼间就变得思维颠倒，乱了时辰。

三年前，二哥给她组织了九十岁的大寿，那一天，她风风光光地如众星捧月般当了一天老寿星。可是从那之后，不管是去年还是今年，她总是认真地告诉别人，她今年已经八十九岁了，时间好像在她的身上永远停滞不前了，去年八十九，今年还是八十九，那一年的九十大寿，似乎是提前给她过了。但是，说到她那几个村里的同龄人的情况，她却一点不糊涂，谁比她大几岁，谁比她小几岁，从来都不会说错，不过要说起每个人的绝对年龄，那就没个准了。

前几年回老家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的朋友圈有十多个老人，这里面有我非常熟悉的邻家的阿姨，有自家的大妈，东家的婶婶，西家的大娘，队伍还算壮大。她们她们经常端着碗，互相串门，一边吃饭，一边唠嗑，经常结伴到镇上赶集，场场都不待拉下，去了无非就是坐在街上的小吃摊前，心满意足地吃碗凉皮，吃碗甄糕，吃碗荞面饸络。她们总是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不到散集，不把镇上的人都一一目送回家，她们是不知道回来的。

如今，她们的队伍，阵容在不停地缩小，人数在加速地减少。她们中有的已经早早地走了，安然地躺在绿色的田野里。依然健在的，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上街是去不了了，有的甚至只能整天躺在炕上和疾病抗争，死神在一天天一步步紧逼，生命正在以月计，一日计。至于今天还能孤独地坐在自家院子门口，看着外面的世界，享受清新空气的，只有稀稀落落的不到三个人，她们是最后的守望者。

像老母亲那样年逾古稀的老人们，都在掐着日子过活，相信我们也会有那一天。但我总觉得，她们那一代的人，比我们坚强，我们有不少的同龄人，早早地就开始对自己的未来，不抱有任何希望，脑子里早早地已是灰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