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祖父的情景,在冬日的暖阳下,新屋门口,身穿棉袄的祖父安详的坐在靠背椅上,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彩,我趋步上前,握住祖父冰凉的手,叫了一声“爹爹”。
“毛伢,你是哪个?”祖父已认不出我来了。
“我是先伢啊!”我的小名叫先伢,祖父耳朵不好,我大声说。
“是先伢呀!”祖父满是皱纹的脸上漾起了笑容,他还是记得我这个人的。
以前的祖父手上总是端着一盅酒,一天三餐顿顿少不了,但现在老得连酒也喝不动了,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悲凉。
祖父爱喝酒,在我们当地是出了名的。听我母亲讲个笑话,当初给母亲做媒的人告诉外公,说我祖父每天都要去小卖部打酒喝,估计这家的家境很不错,于是撮合我妈嫁给了我爸,后面看到我祖父家一贫如洗,才知道上当了。记得每次我从初中、高中放学回来,总看见祖父稳坐在屋前的山包上,手上端着一盅酒。在我心里面,已经活成了一尊酒神的雕像,多少年来这种记忆已经生根发芽,挥之不去。我现在能够喝点酒,都得益于祖父的启蒙。
祖父天生一身蛮力,不像我们这辈人身材矮小,瘦弱无力。年轻的祖父膀阔腰圆,力大如牛。每次上山砍柴,来回几十公里,能挑两百多斤回来。饭量更是惊人,肥肉可以吃一大碗,每次总对我讲,毛伢多吃点肥肉,肚子里要有点油水,可那时吃肉是一种奢侈,一年难得吃上几回。祖父七十多岁时,还要从井里挑水回来用,一大缸差不多装满两担水,祖父走山路如履平路,稳稳当当。听山咀头建章爹讲,有一回祖父耙田时,一头黄牛发狂突然冲向祖父,祖父不躲不闪,硬生生的抓住两个牛角,把牛压在田里不能动弹,从此祖父好勇斗狠的性子在方圆几十里地出了名。
祖父名讳立早,乡里人都叫他早爹,他老人家倒好,不准别人叫他早爹,要求别人叫他章爹,世人不解问其故,他说“立、早”两个字上下合并不就成了“章”字吗?自称章爹,一时乡邻传为美谈。
祖父少年赤贫,被过继给曾祖父。与祖母成婚后,先后诞下大伯、二伯、三伯、四伯、姑妈及父亲,共六个儿女。由于人口多口粮少,年年成超支户,祖父一家沦落为彻底的贫下中农,根据土改政策,祖父一家可以优先选取山咀头地主住过的大屋,但祖父觉得随便占用别人家房子不厚道,宁愿选择借住“来苏庙”几间破房子,到我成年时那几间破房子已快要倒塌了,靠几根柱子勉强支撑着。面对如此穷苦境况,那时每逢有同学想到我家来玩时,我都以我家不欢迎的理由拒之门外,也曾因此一度非常自卑,觉得抬不起头。大伯成人后参军入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炮火的洗礼下成为共产党优秀干部,落户黄石市供电局工作,一大家人都特别优秀,大伯目前已仙逝;二伯、三伯因家境贫寒不得不过继给平江人做儿子,如今早已客死他乡,子孙繁衍,开枝散叶了;四伯继承了祖父强悍的身体,但因逞能,中年劳累过度而亡;姑妈嫁到土坳余家,姑父对她很好,一生过得非常幸福;父亲排行最小,从小体弱多病,颇受祖父庇护,从小就没怎么干过重活,祖父去世后正式挑起家里的大梁,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把我培养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让他人前风光起来。
祖父一生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为人仗义,好客,不欺负弱者。谁家有什么困难事,总是带一帮兄弟去帮忙。曾经有很多安徽和江苏籍逃荒的人经过家门前,祖父都会留他们吃饭过夜,第二天还打发他们几升米。这些惹得我和我妈都很不高兴,说他不会过日子,家里人自己都吃不饱,还要帮助外人。四伯家的大儿子跟继父合不来,吃不上饭,祖父叫他跟我们家一起生活了六七年时间,后面堂哥成家后,祖父又偷偷的不时送几升米接济他们,母亲发现米缸的米越来越少后,后面出门就锁上,不给祖父机会,气得祖父骂骂咧咧,气归气但就是不敢动我妈一根指头,因为祖父跟外公的关系很铁,两人都是烟酒道上的朋友,非常谈得来,外公一来我们家可以住上半个月,两人扯东扯西,聊个没完没了,其实外公家隔我们家走路就半个钟的光景,不远!
祖父过惯了清贫的日子,过不惯那种富贵日子。有段时间,大伯父出差顺路把祖父接到黄石养老,祖父刚去对城市生活感到新奇,一个人满世界里逛,找不到回家的路,后面还是好心人给送回去的。住了个把月后,祖父又回到了老家。我问祖父“不是去养老么?怎么就回来了?”,祖父说“过不惯城里日子,烟灰不能弹地上,不能随地吐痰,不自由”。我就知道祖父呆不了多久,一定要回来的。姑妈家是祖父去的最勤的,但也只是住一两个晚上就回来了。平江伯父那边,祖父偶尔也会去看看,回来就唉声叹气的,说不该把两个儿子过继给外地,就算饿死也还是带在身边好。
祖父对朋友和亲戚都非常客气,说话也比较文明,但对家人却有天壤之别,虽然不动手打人,但是骂人是少不了的,我们几兄妹就没少挨他骂,祖父严格要求我们吃苦耐劳,现在想来是对的,让我们后辈受用不尽。祖父跟当时大多数家长一样,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认为男孩子就要多读书,以后去外面闯世界;认为女孩子就不该读那么多书,反正以后是别人家的人,估计我两个妹妹对祖父应该会有一定的成见吧!
从几个孙辈来看,祖父应该是对我最好的。因为家里房间少,祖母去世早,从我记事起,我就跟祖父睡在一张床上。以前感冒发烧,晚上烧糊涂了说胡话,都是祖父陪伴我、安抚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我从财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第一个月发工资买了一条好烟给祖父,祖父夸赞我有出息,当上国家干部了。但我一直发现那条烟没抽过,后来母亲告诉我祖父拿烟换了几条差烟回来,我听到后鼻子发酸。我结婚后,祖父对他的孙媳妇很好,好吃的都留给她。孙媳妇有一次发欢,破天荒帮祖父洗了一次脚,而且不嫌弃的用剪刀把祖父的脚指甲里面几十年积攒的黑色异物清理得干干净净,祖父很受用,说了一句不着地的话:
“你们以后还会有个龙子的!”
当时我们以为祖父说的是玩笑话,但没想到在多年以后终于应验了!二零零年刚好是龙年,我妻子意外怀孕,因当时计划生意抓得很紧不敢生,怕影响自己的前途,我妻子服用了很多药硬是没有打下来,最后终于生下来一个儿子,这小子生下来身体好得很,现在都成了一米八几的壮实小伙。所以,有时候人都会积有福报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没到。不管后来因为生活和工作的一地鸡毛,我跟妻子有过很多次争吵,但因为这次洗脚的缘故,我都没有过分的挤兑她,始终记住她的这点好处。
前几天做梦,梦到祖父双手叉在腰上,站在老庙后山上,凤吹着衣服飒飒作响,祖父刚毅的阔字脸对着南方,似乎正在问我何时回家。醒来一地月光,原来是梦一场,两行清泪挂满我脸庞。现实中的祖父长得浓眉大眼,阔字脸,鼻挺口方,一米七个子,钵子一样的拳头,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子。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的丧事是大伯母和我妻子一起操办的,据说办了七天七夜,周围受过他恩惠的人全部都来朝拜,吃流水席一直没有停过。如今已是天人永隔,思念化成每一个朝朝暮暮,化成堂屋前的一张灰白照片,留给活着的人一种痛惜,一种怀念!
祖父出生于一九一一年,活了八十八岁,他没有接触过手机,没有吹过空调。还记得那时每天吃过晚饭后,全家集体到后山上乘凉,老人打着哈哈讲着古今中外的趣事,小孩在一旁活蹦乱跳,那个年代过得多么简单和快乐呀,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如今我们刷着手机,吹着空调,有着看似高薪的工作,但似乎缺少某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漂泊已久的心无处安放。故乡有田有地有老房子,似乎都跟我无关,因为我的户口随着毕业分配流落到城里;城里有房子似乎也跟我无关,住的少还不说,几十年后也都与我无关。我们老了干脆把那盒灰扬在风里,让他随风而去,无影无踪好了。
向祖父一样的人们致敬,天堂都是天使的归宿,人潇洒而来潇洒而去,多做一些有益于家国的事情,快乐过好一生才是人生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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