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搬家前的房子住了有七八年。住进新居的头一段时间,我一直担心自己认错了家门。所以很是小心地看清了单元号,数准了楼层。直到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直觉回到了家里,才发觉这七八年的习惯竟在这不知不觉的几天中改掉了。
原来遗忘是如此的简单。
整栋楼没有设计垃圾道,在楼下安置了统一的垃圾桶。有一天回家的时候,看到桶里有一条死狗。它还很小,可能是吃错了东西,或患不治之症而夭折于此。在它的身边——桶的外面,还有样子差不多的另一只,只是毛色略有不同,也死掉了。很可惜,扔它的人没有准确地将它们葬在一起。
这令我想起上次和同学一起开车去鲸鱼沟,在到沟底时下起了大雨。回去的上坡路全是泥地,这种地面在雨中整个变了形,我们只好冒险地冲坡。在一个拐弯的时候,车身突然开始向左后方滑去,而那个方向是二十多米的深沟。就在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死定了。想起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就要葬送在这荒郊野岭,甚至连喊救命的时间都没有。我竟为自己感到可惜——不知道在我身边的三个同学想得什么。车到底是在离路边半米的地方停住了,而刚刚瞬间的思考已让我耗尽了体力。
意外的时间,意外的地点,告别。
原来离去是如此的简单。
每天很有规律的重复,遇到新的人新的事,然后再把旧的忘掉。可记忆总写在脸上,无论怎样地抹来抹去,面孔上还是五官。故意不想过去,就如同被刺瞎了眼睛,割掉了鼻子,面目全非了。我是爱面子的,不喜欢任何地方改动了一点点。
所以,我忘不了,即使再怎么简单。
“其实我可以留下来的……我家人没有反对。”她静静地说。
“看来你父母很尊重你的意见……”我敷衍着。
“但我想想,还是去北京念书好一点。”
“嗯,有一定道理。”
“离父母近,城市环境也好。”
“当然,比西安强多了。”
“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留下来的。”她的眼神逃向一边,落在了我身后的那架钢琴上。
不知道那位小姐为什么没有来,每天她总会坐在钢琴前弹上几首曲子的。但偏偏是今天空了场,致使乙乙在说出那句话时我根本无法装作是因为在细细地聆听乐曲而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事实上她也没有看我,当她发觉钢琴前并没有人时,便开始注意盘中带血丝的牛排了。
可见我们都是喜欢但并不善于掩饰的人。
很多人愿意倾诉,我和乙乙却从不把不愉快心事说出来。她认为是自己的痛苦,就没有道理再去转嫁给别人;我则懒得开口,因为太多了。所以每当想起这方面事情的时候,她就变得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在想,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然也就一言不发。因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沉默。直到她问我:“你能理解么?”我假装很坦白:“不能。”
可见我们都是懂得但并不敢于承认现实的人。
乙乙到底是走了,带着说不清楚,不知道有没有的遗憾。我开始有些后悔于自己的无动于衷,她等待着我的承诺,直到上飞机前的那一刻。可结果怎么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就在她的眼神随着希望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我说出了实话。
“乙乙……真的很抱歉。”
不是表白,但意思却表达的明明白白。我承认了过去的一切,承认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也承认了马上要面临的事实。
她低下头,不让我看到表情。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我常会这样想。曾经将手中的玻璃杯平抛出去,欣赏落地时清脆的声响和四散的肢体。之后我明白了,杯子是喝水用的,即便人们欣赏和利用着碎裂这个行为。不换一种方式,你很难知道它对于自己来说是什么价值。人心和杯子一样,失去的代价将是终生。渴了会记起杯子和水,无助的时候便会想念她和她的关怀。
乙乙抬起头,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斜射过来的阳光将她眼中残留的泪珠照射的格外分明和耀眼。
我不忍了,低下头。最无法面对的,永远都是这个。
“你知道么?”她用沙哑的嗓音问我,“你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别跟我学,我不值得让你效仿……”
“是恨。”她打断了我,“哪怕到现在,你还是虚伪地在敷衍。知道么,你从不肯认输。”
“……我可以理解……”
“我不信。”乙乙扔下了最后的坦白。
我感觉到出奇的疲惫,把头靠在车窗上,又陷入了深思。一次的等待是否能换得终生的承诺。未来会面临很多选择的机会,而她又会经历更多的等待。或许下一次选择的是她而等待的是我。我们会有相同的答案么?
坐着车直接去医院了,因为我重重的打击了机场的大理石柱子。经拍片诊断右手有点骨裂。医生不知是出于职业需要还是一时的好奇,非要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击如此坚硬的物体。我告诉他我的左手还好着呢,他便不问了。
后来在打篮球的时候,发觉右手不太灵便。这时就会想起乙乙,然后手中的球便被断掉了。同学得意的神色告诉我:真差劲。我趁势托词说伤了右手,要先回去了。想起了她,就要给自己一个想她的空间。原来乙乙在我的生活中从未离去,我也从未在生活中试着将她遗忘。
自她走后,我们又通过几次电话。内容无非是她抱怨北京的风沙有多大,父母管教她有多严厉。而我告诉她西安新开的麦当劳,以及期中考试没有及格的消息。
“没事,一切会好的。”我尝试安慰她。
“我准备明年就去申请加拿大的学校,那时就算混出头了。”她信心十足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我忽然发现去考北京的研究生是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是啊,期中考试还不及格呢。
渐渐的,我们的通话时间缩短了。因为北京毕竟比西安好得多。因为我发奋读书,准备去拿奖学金。因为她父母给她买了一双很漂亮的鞋子。因为我参加了学生会,要完成太多的工作。
人生就是这样,残忍的改变了一切,却扔给我们一堆简单的理由。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距离:一个已知结局的故事,一段注定分离的缘分。
每个星期天我都会来到这个废弃的篮球场来练练球。四周长满了野草,因为场地是水泥筑的,它们才没有发展到三分线里来。一个篮环掉了,另一个在已经被雨水腐蚀了的篮板上颤颤巍巍的挂着。我常来的原因是这里没有人来打扰,陪我的只是一条叫旺财的黄狗。
如果到了秋天,野草先生们便会把苍耳一个一个的都丢到场中间。我拾起来,一半拿去砸旺财,一半粘在衣服上带回家。就是这么一个简陋的场地,成了唯一能让我开心和自在的地方。蓝天下,绿草边,一个人在一条黄狗注视的目光中努力地练球。它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因为它的不知道而喜欢它。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对旺财说谢谢。
因为我横冲直撞,为理想而打拼的同时,却发现生活中依然缺少那一屡注视的目光。
故事改变不了,即使结局是如此的遗憾。
命运改变不了,即使分离是如此的平凡。
你我改变不了,即使相爱是如此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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