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作者: 林荆轲 | 来源:发表于2018-02-11 21:34 被阅读1次

    十年过去了,珍珠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可是我变太多了。

    我跟珍珠再次见面时,她依然是上小学三年级的女生,生活在山区,我却已经读大一了,未来可能会扎根城市。珍珠好像星轨,十年里一点也没有长大,她被我这个虎头蛇尾的小作者锁在不起眼的软皮本里,过了十年,才重新出现,不知道她会不会怨恨我,就像克罗迪亚怨恨莱斯塔特在她尚且稚嫩的年纪里就把她变成吸血鬼,以致她永远无法像寻常女人那样去爱。但是珍珠应该会理解,我那年也只有八岁。

    所以珍珠,让我来完成你的故事,补全你的人生,虽然当时的读者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你置身的旧教室、烂课桌也已经消失,我仍然希望我的最后一笔能让你破壁而出,从此自由。

    珍珠有一只白色的背包,背包上面绣着“阿诗玛”几个字,还有漂亮的花纹,两根细肩带,用拉绳收紧的开口,这是爸爸去云南旅游时买的。虽然她不知道云南在哪儿,但与这只背包有关的总是她出生前的事了。背着这只包时,经过的荒草地里纵横的棘木都觉得不同,仿佛是随时可以脱离手边真实而有些荒脊的世界,出现在另一个阳光充足、人人都面带微笑地无所事事的地方。旅行,在她看来也就是逃离的意思。

    关于自己生活的地方很贫瘠这个观点,很难解释是怎样在珍珠心里形成的,但很清楚的是那年她已经这样认为了。荒脊的不只是周围,还有她对于自己未来作出的每一次想象和猜测。这种感觉在三岛由纪夫那里描述得尤为准确,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强烈地预感到自己的一生即将一事无成的那样子。所以原来在那些敏锐的心灵中能够产生的相同感觉,是与年龄、文化无关的天赋使然。

    珍珠的这种天赋并没能给她带来想要的可能性,反而在现实之外,更深地束缚住了她不断觉醒的意识,她总是为自己做着的琐碎的事情赋予宏大的意义,即使是失败,也有极为深远的意义,上帝之手来日必将从大地上空一片苍茫的高处认出她,依照连他也不能改变的意志使她成为一种不同的存在,又或者他将指使一个人完成对她的发掘,而这将会是一个完全理解她并阐发她的、真正的伯乐。只是她预感她要长久地等待,在灰心失意中等待。

    珍珠这样慢慢地长大,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命运在她面前,要么大开,要么紧闭。

    珍珠后来果然离开了家乡,那时她的外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时常想着的问题和总是能感觉到的事情也不一样了,这就像是她结出一层大大的茧,包裹住从过去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自己,在粗糙的大地上摩擦。可是就连那一直保护着的也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她变得越来越向内逃离了,一种时刻感觉到的独特性使得与这个跟自己存在如此多的差异的世界相处对珍珠来说变得难以忍受。这时,她很自然地发现自己已不愿意尽力思考维持基本的人际关系所需要作出的改变,也不愿为了暂时驱散那种永远困扰着她的孤独而迁就要作为朋友的人的不合心意。当她偶尔因为实在不堪重负而试图表达情绪时,她发现在内心是一股潜流的一旦出口则成为疾风骤雨,使得原本的痛苦之上更增加了愧疚和懊丧。一次次,她看见那或许是自己一直期盼着的火花闪现,一次次,她又失望地退回去。

    这就是故事的背景,但背景原来并不是衬托短暂高潮情节的无关紧要,背景如果真的存在于故事中,我们发现它是主人公几乎全部的人生填充物,是身体和精神几十年内畅游的海。引人注目的情节,也许只像浪花吧。

    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至少部分地是神祇性的珍珠,有一天发现自己可能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这个人的到来是以这样一句话开始的:“珍珠,看了你,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个妹妹我认得。”珍珠却顾不得立刻想起这句话来暗暗调侃。被巨大的安全感和认同感包围,这是第一次,眼前的空气被拉长得稀薄,并且映照出那果真存在的未来的种种景象。她向对方流淌过去,一座堤岸,他姓赵,是报社的编辑,一身的书生气,虽然是已到中年的人。“我是城市里成长出来的,你却是草木一类的。”他有一次笑说。珍珠内心震动,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自恃清高,对于出身却总忍不住当成秘密,像他这么点破,正大光明得都不像是点破。

    两个人相处,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只有过马路的时候,他来拉她的手,比她的父亲还要像父亲,本来父亲之图像的象征意义就是要放到恰当的环境里的。“你像我父亲。”她说。赵先生讶然,“我从来没这么想。”她知道这话的意思,等到过去马路,坐下来吃点心,赵先生又讲,原来他曾是有妻女的人,但是离了婚,女儿也改叫别人父亲,现在是孑然一身了。珍珠低下头,仿佛完全是她的责任,像两个人对坐,逃也无处逃,非常窘迫。

    当然是自寻窘迫。后来还是跟赵先生出去,谈天说地,非常不像是原来的那个人,大概是口子一开,就再也止不住了。她非常上瘾。但是慢慢地觉出赵先生并不完全像她想得那么好,她不经意间看见他外套袖口处的污渍,或者是走在路上朝草丛里吐一口痰,都还觉得不要紧,但是这个人在精神上太小气,怕提自己不懂的,或者就用非常笃定的语气来遮掩,也常常卖弄。

    珍珠给他洗好了衣服,送到楼下。赵先生醉醺醺的,顺势扯住她一只胳膊,要上楼去讨论上次争论的话题。酒气喷到珍珠脸上,她一阵厌恶,甩手就走了。

    后来又认识了李先生,那时珍珠发现与赵先生的决裂带来的空虚其实是因为一个理想形象的破灭,这与其说是赵先生的错,倒不如说是自己刻意逃避真相带来的结果。赵先生果然不是她想要的伯乐,不仅无法激发她新的想法,而且甚至看不见那些在她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抱任何希望地,她与李先生谈论着柴米油盐、风花雪月,同时默默地旁观着人的不完美在每一句对话中闪现。

    这是回忆的结束,一种平静地蔓延的状态,每天她都会强烈地感觉自己正在老去,残存的生命已不多,曾经坚信的闪光瞬间也越来越渺茫。在无意中描述了自己的家乡后,她听见李先生不住地要求与自己一起回家乡看看。卑微感与自我否定使得她同意了。

    在那片山下、那条河边,珍珠如同从梦中醒来,梦中长久的远离和漂泊使得眼前的景物在她有一种疏离感,但离开这片土地她感到无所依傍,又仿佛自己只是闹脾气的孩子,从来没有真心真意地告别。赖以支撑自己去不断走一条不同的路的力量,从这里产生,现在又消失在这里,消失得理所当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结束了吗?她怅然。

    李先生笑着跑过来,挥舞着什么,对她说着的话,却一句也听不清。山光水色映在他脸上,他是山的孩子,草木的孩子,言语无状、狂妄怯懦、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永远的快活。

    她轻轻闭上口,结束有着很多种可能的那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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