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祝您幸福健康

台湾女作家邱妙津是我非常私爱的一位作家。2014年8月，我离家来到工作的地方，只带了三本书《圣经》《红楼梦》，以及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

1995年6月25日，在巴黎的Clichy寓所内，邱妙津用水果刀把心脏刺碎，留下让人唏嘘的一段同性之爱，和一部被称为“让整个台湾文学界为之颤抖”的《蒙马特遗书》，年仅26岁。这位大二就能通读法语作品、在巴黎读博的才女，以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她所说的“我对生命太贪婪”。

加诸在邱妙津身上最显著的标签莫过于“同性恋”，这对邱妙津的作品带来了非常矛盾的伤害：它既让一部分读者敬而远之，也让选择了它的读者非常微妙地愿意细细品读作品。

   “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伤，不是为了世间的错误，不是为了身体的残败病痛，而是为了心灵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伤害，我悲伤它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我疼惜自己能给予别人，给予世界那么多，却没法使自己活的好过一点。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她写她最爱的絮离开她回台湾，决定过普通的婚姻生活；她写她爱过的人在家人的压力下冷漠地对待她，与异性结婚生子；她写这个世界生了病，“世界并没有错，只是我受伤害了”。

  邱妙津性格中有顽固的自毁倾向，她对自己“将死”有非常强烈的预感，絮的背叛和反复伤害，Catherine用邱妙津送她的匕首割断喉咙死了，那些唯美而绝望的同性之爱……注定了邱妙津在她认为自己最美的时候死去。“如今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喜爱生活、生命，喜爱活着。”读到此处我不禁心底腾升一阵悲凉：热爱生命，所以必须死！

   “事实上不应该认为还会有人更爱我了，我所恩受于絮的已太多，多到我不能对我自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说我还能再去爱另一个人，说我还有资格再去对另一个人的生命负责，欺骗我自己说我还想去做另外一件事，说我的人生还想去完成另外一件爱情。”

   我常常认为，现在的我们都在感情里自私地算计，算计着利害、算计着得失，而炽烈爱着的，或者说炽烈爱过的，如何说服自己去接纳另一份爱情？邱妙津选择了在万劫不复的爱里心甘情愿毁灭。性欲，爱欲，死欲，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起的，一样的。

她写自己在Mont. Cenis的小三角公园亲手埋遽然离世的与絮一起养的兔兔，“想到我竟真的「亲手埋葬」了我对你和兔兔的爱，我和你们两个的爱情真的就结束在泥土里，剩下的只是幻影和回音吧？”她孤独地把兔兔的尸体放在身边两天，她期待过絮打电话来询问兔兔的葬礼，然而她又意识到“在这段努力要将我甩开、视我如洪水猛兽的时期，你大约不可能勉强榨出几滴真心关爱来罢。”

   “我的愿望已不再是在生活里建造起一个理想的爱情，而是要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不要再受伤害，也不要再制造伤害了，我不喜欢世上有这么多伤害。当世界上还是要继续有这么多伤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理想的爱情的愿望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过一份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的生活。”

她写到，从遥远的法国打电话给在台湾的絮，絮的家人怎样的欺骗她、伤害她。她写絮的家人拆开她的信件、絮向家人展示这些信件，她的一腔爱情变为别人取乐的笑料。她在乎的不是这些伤害，而是当她被伤害时，絮懦弱地没有为她辩护，甚至与家人一起欺骗她、伤害她。“我一直恐惧我与他们的关系产生冲突，将使软弱的你更增加了抛弃我的筹码与藉口，但是，如今我明了，我其实不须如此可悲地担负著你的软弱，因为如此软弱的现实中的你，并不值得我如此承担，而我所爱的也并非是你的这一部分。”

   她是骄傲的，她清楚如今的絮已经不再值得她去爱，她放不下的，与其说是絮，不如说是爱情本身。在这段感情里，邱妙津的投入可称为是在“信仰”，她视絮为不容背叛的神，可是，她的神却在给予一个信徒精神的景仰后背过身，离弃了信徒，她如堕深渊、溃败而逃。

她是率真的，不远千里从巴黎去到东京见体谅自己灵魂的人一面。她对小咏充满了歉意，一颗已经破碎的心再怎么修补也无法再奉献给一个珍惜她的人，这对小咏不公正。“正因我了解你，所以我才瘫软无力啊，因我不知怎么才能使你不要如此倔强地将自己放置在「爱的荒原」上，我不知如何才能不被你的倔强打败。我知道那对你有多残酷，我的决然背转不回顾於你”。

她是温情的，写她与絮养的小兔子，写他们一起挑选一只兔兔，她常常抱着兔兔又亲又咬，在出门时忐忑地把兔兔托付给别人，天真地想象兔子长大后穿西服打领带和他们共进晚餐……

全书完结前，她写：

“（Zoe，你想兔兔现在正在干什麽？）

我永远不能忘怀那一幕：我们搭夜间火车睡卧铺，从Nice回PariS，夜里我爬到上铺为她盖被子，她这样问我。

   我跳下卧铺走到走廊上，风呼啸着扑打窗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唯有几星灯光，我点起一支烟，问自己还能如何变换着形式爱她？”

 爱到精疲力尽、无能为力。

   终于结束。

我祝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能再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个过客。

全部我所接触的

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总是有个什么人可以说：

这是我的。

我，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

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骄傲地这么说。

如今我知道没有就是

没有。

我们同样没有名字。

必须去借一个，有时候。

您供给我一个地方可以眺望。

将我遗忘在海边吧。

我祝您幸福健康。

——安哲罗浦洛斯《鹳鸟踟蹰》

   我祝您幸福健康。爱情湮灭为尘、我在你的生命中烟消云散之后，我祝您幸福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