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平生有两件最得意的事情,一件是他拥有《剑谱》中记载的二十三柄宝剑;另一件,则是他十五年前途径江南,在一家茶楼遇到叶知秋。
当时叶知秋是那家茶楼的茶师,他为盛开沏了一壶茶,盛开品尝过后,问他:“先生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
叶知秋颇有些讶异,因为盛开称呼他“先生”,茶道虽然高雅,但茶师可不是什么有地位的职业,他提起茶壶将盛开的茶杯添满,同时回答说:“五年了。”
“五年……”盛开端起茶杯,凝视着杯中的清茶,“五年很漫长呢。”
叶知秋没有做声。
盛开又问:“那么先生待在这里五年,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什么?叶知秋笑了一下,“在下是一名茶师,这里是一家茶楼,茶师待在茶楼,客官认为会为了什么?”
盛开的视线从茶杯转到叶知秋身上,“也就是说,先生待在此处是为了生计?”
“是的。”
盛开于是就笑了,“我看不像。”
“哦?”叶知秋饶有兴致,“那客官认为,在下待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你在等一个人。”
“什么人?”
“我。”
此后盛开身边便多了一位谋士,而他所建立的盛堂,在这位谋士的帮助下,仅六年的功夫便吞并了关东一带的大小势力,成为关东地区的绝对霸主,声势直逼武林四大世家。
而在那之前,盛堂在关东的势力尚不入前十。
这一切,全都源于盛开和叶知秋的那一次相遇,这也是江湖中常年来所津津乐道的事迹:盛开慧眼识珠,仅凭一杯茶就看出了叶知秋的才华志向,并将其招入麾下,最终成就了一番霸业。
江湖中人大都认为,盛堂能有今日的地位,叶知秋起码有一半的功劳,正是这位谋士算无遗策的智慧,才使得盛堂十几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所以江湖中一直有一个争议,太岁和叶知秋,到底谁才是江湖中最聪明的人。
太岁就是无瑕的主人。
再过不久,这个争议很快就会有结论了。
盛开正在喝茶。
茶当然是叶知秋沏的。
在盛开看来,叶知秋沏的茶就如同他的为人一般,不浓不淡,不香不苦,不涩不滑,所有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他喜欢喝这样的茶,也喜欢这样的人。
待盛开一杯茶喝完,叶知秋才开始汇报:“今日依然不见无瑕有所动作。”
“有动作才奇怪了。” 盛开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这几天你将城内的防御布置得天衣无缝,要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手。”
“敌暗我明,对手又是无瑕,属下不得不慎重一些。”叶知秋于是说。
盛开背负双手在屋内缓缓踱步,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才开口:“观剑会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
顿了顿,叶知秋接着说道:“此非常时刻,举办观剑会有着不小的风险,希望堂主可以慎重考虑,取消或者延期举行观剑会。”
盛开每次得到宝剑之后都会举办一场观剑会,邀请天下群雄前来赏剑,这样的观剑会他已经举办了二十二次,倘若这次例外,天下人会认为他怕了无瑕,那便有碍盛开的颜面,以盛开的心气之高,这是无法容忍的,所以叶知秋心知对于这个提议,盛开一定会不满。
果然,盛开眉头一皱,问道:“你知道无瑕什么时候出手?”
叶知秋回答:“属下不知。”
“那你为什么认为,举办观剑会会对我们不利?”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个种缘由他盛开不会不清楚,根本就没有问的必要,但叶知秋还是回答了:“因为到时会有数以万计的武林中人来到这座城里,无瑕的杀手要混进来就会变得相当容易。”
“也就是说……”盛开忽然笑了起来,“你认为一旦举办观剑会,无瑕就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
良久,叶知秋躬身说道:“堂主英明,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说完也不待盛开点头便疾步离去。
在叶知秋打开房门的同时,背后忽然传来盛开的骂声:“还给我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你不过是故意引我先说出来。”
叶知秋闻言笑了起来,转身将房门带上,同时说:“堂主过奖了。”
距离观剑会还有三天。
向盛开汇报城内情况的守卫刚离开,叶知秋便走了进来,盛开见状笑道:“刚刚有人来报,说今日有七个身份不明的人进了城,想必你能给我一个更确切的数字吧。”
叶知秋闻言笑了一下,“有问题的人有两个。”
“一个看穿着是世家子弟,骑马进的城,目前在悦来客栈投宿,登记用的名字是陆渐离,我们的档案记载中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资料,所以很有可能是假名字,马匹、身上衣服所用的布料,以及口音均来自江南一带。”
盛开并没听出这个人哪里不对,便问:“这个人有问题?”
“是的。”
“什么问题?”
“他在西街与人动过手,武功奇高,而且,他随身没带兵器。”叶知秋如此回答。
见盛开不做声,叶知秋接着说:“还有一个是位老者,步行而来,似乎没有盘缠,现在北边一间破庙安身,据调查他叫方寸子,是四十年前关中一带有名的铸剑师,后不知何故退隐山林,或许,这是这位老人家几十年来第一次现身。”
盛开失笑,“我好像也没听出来这个人哪里有问题。”
叶知秋于是说:“根据调查,宝剑「月下」就是昔年方寸子的师傅所铸。”
“所以你怀疑这个方寸子?”
“一切巧合,都有存在问题的可能。”
盛开便说:“可是你明明已经调查到了这个人的资料。”
叶知秋说:“我没有见过四十年前的方寸子。”
“你的直觉向来都不会出错。”盛开点头,不再探讨这个话题,话锋一转,“观剑会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是,已在城内设下天罗地网,为降低危险性,业已限制任何人携带兵器进入堂口。”
盛开闻言愣了愣,“若是如此,无瑕的杀手就算混进来也不会有任何作为,你不怕这么一来又把无瑕给吓退回去了?”
“不会的。”叶知秋说得非常肯定,“太岁一定能注意到。”
盛开不明所以,“注意什么?”
叶知秋说:“就算不能带兵器进入盛堂,观剑会上也还是有一柄剑,一柄可以致任何人于死地的剑。”
“什么剑?”盛开问。
“月下。”
盛开哑然失笑,“你在开玩笑,众目睽睽之下去夺剑,不说能不能夺到,就算夺到了,他也已成众矢之的,还凭什么来杀人?”
叶知秋平静地说:“有一个人,这个人有绝对足够的理由接近这柄剑,而且在不经意间可以致任何人于死地。”
“谁?”
“方寸子。”
盛开愣了愣,问:“所以这才是你怀疑他的原因?”
“是的,他是一位铸剑师,更巧的是月下正好是他的师傅昔年所铸,有了这样的条件,便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他要求借剑细细观赏,也不会有人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盛开疑惑着说:“可是你也在怀疑,他根本不是方寸子。”
叶知秋轻笑一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他是。”
盛开不说话了。
叶知秋接着说:“这样月下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到他的手里,如果他是无瑕的杀手,在那种情况下,不经意间完全可以致任何人于死地。”
“的确可以。”盛开点头承认,但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于无瑕而言,这太过冒险,成功率并不高,就算出其不意,他也不一定可以杀掉我。”盛开说着催动内力,浑身衣衫无风自动,对自己的武功,他同样有自信。
“堂主说的是。”叶知秋说,“的确,堂主武功盖世,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想刺杀堂主也是一件非常赌博式的做法,这并不是太岁的风格,所以方寸子的目标当然不会是堂主。”
盛开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的目标是你?”
“是的,堂主武功盖世,属下却武功低微,在那种情况下,若是杀属下,该是万无一失的。”叶知秋依旧波澜不惊地叙说着。
盛开默然良久,问:“然后呢?”
叶知秋说:“然后方寸子便会变成一颗弃子,为第二颗棋子创造机会的弃子。”
“第二颗棋子是指陆渐离?”
“不错,虽然只看过一次,属下可以肯定,这个陆渐离绝对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如果他有机会接近堂主,再施以致命一击,成功的可能性要比方寸子大很多。”
盛开问:“那你认为,陆渐离又该要如何来接近我?”
“方寸子。”叶知秋思维不停,想来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已经模拟过许多次了,“方寸子杀了属下后必然逃逸,然后陆渐离会出现将方寸子斩于剑下,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便帮了堂主你的大忙,于是他也就有了接近堂主你的机会。”
盛开点头,“这样月下就落到了陆渐离手上,以他的身手配合宝剑,的确大有成算。”稍加细想,盛开接着又说:“但有方寸子的先例,他宝剑在手理应我们都会有了防备。”
“所以他一定不会取剑。”叶知秋说,“他的目的只是要接近堂主,并不是每个人杀人都要用剑,我之前也提过,陆渐离随身并无兵器,方寸子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宝剑上,让陆渐离有机可乘。”
盛开鼓掌,由衷赞叹:“你不愧为天下无双的谋士,我盛开的智囊,平心而论,论智谋,我盛开远不及你叶知秋。”
“堂主过奖了。”叶知秋淡淡说道,仿佛这席话称赞的并不是他,该说的说完后,他很快便陷入了沉思,接下来,他要想出完美的反击对策。
观剑会。
对盛开和盛堂来说,今天都是一个很关键的日子。
自称霸关东之后,九年来他再没出过手,因为他已经站的太高,在他面前,早已没有了对手。此次无瑕的出现,会是一块让他站的更高的踏脚石,想到这一点,他竟开始觉得有些萧索。
以后,要再过多少年才会有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呢?
无瑕此次的行动,想必也会精锐尽出吧,若是失败,他们的顶尖杀手便会全部折损于此,太岁想再培养一批顶尖杀手,起码要十几年,这也就意味着无瑕会在江湖中失去威慑力。
那么,就让我来终结无瑕的传奇吧。
盛开思量着,浑身的每一丝毛孔都兴奋起来,对他来说,这似乎只是一种乐趣,他多年未曾体验的乐趣。
他像猎人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他很快便发现了方寸子,头发花白,蓬乱地披在肩头,身上穿着一身非常破旧的衣裳,衣服呈灰黑色,但岁月的熏陶让他的人显得比身上的衣服还要黑的多。
在人群中,方寸子显得比周遭其他人要激动的多,那种似乎压抑不住的狂热,用孔圣人的话来说正是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好剑如好色之人,那种神态,就连盛开都禁不住有些动摇,这个人真的会是无瑕的杀手吗?
他已无暇往下细想,因为宝剑月下已被连着剑架抬了出来,吸引了在场每个人的目光。
以往,这是盛开觉得最享受的时候,毕竟万人景仰之物只为你一人所有……
虽然他已经体验了二十二次,但对于这样的情绪享受,盛开永远都不会觉得厌倦,只可惜这次有无暇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无法投入到享受的情绪当中去。
变故突生,方寸子老泪纵横地从人群里冲出来扑向宝剑,盛开的手下很适时地拦下了他。
盛开不动声色,和气地问:“这位老先生是?”
方寸子想挣扎而不能,失神地望着宝剑月下,对于盛开的问话他仿佛没有听到。
人群里却有人回答了盛开的话:“启禀盛堂主,这位老先生是方寸子老前辈,听闻月下正是老前辈的师尊磨剑老人昔年所铸,老前辈见到先师所铸之剑,难免是要激动了。”
“原来是方寸子老前辈。”盛开挥退下属。
感觉到束缚自己的力气消退,方寸子再度走向宝剑,对周遭一切宛若未闻,在他眼里,天地间只有眼前这一柄剑。
他走到剑架前,轻轻将宝剑取了下来,抱在怀里,老泪直流,像是抱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
他的手慢慢搭在了剑柄上,慢慢地开始拔出宝剑,随着他的动作,现场顿时肃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寸子手中的剑上,他们此次前来,本就为亲眼目睹这《剑谱》上排名第十的神兵。
但是他们并没能看清,在他们眼中宝剑忽然化成一束光,眨眼便没入站在剑架旁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叶知秋胸口。
方寸子一剑得手便立即抽剑飞退,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电花火石间,他本有足够的时间撤退,然半空之中却突然多出了一个人,第一招便夺去了他手中的剑,第二招一脚将他踢飞撞到墙上,待他撞到墙上还未弹开那人一剑便已刺到,贯穿他的胸口将他钉在墙上。
他双手握在胸口前剑锋处,似是想将宝剑拔出来,但宝剑太利,他的手刚触碰到便已被划破表皮,鲜血直流下来。
方寸子头一歪,断了气。
这一系列变故只在一瞬,待人们反应过来,叶知秋和方寸子具已横死,人们的目光便都落在了这个将方寸子斩杀的人身上。
二十左右的年纪,看穿着似是世家子弟,表情冷傲,刚刚所做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盛开也在看这个年青人,他并不用为叶知秋的死惋惜,因为那只是个替身,到目前为止叶知秋预料的事已全部应验,而预料中的最后一环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当然知道他的名字,陆渐离。
从刚才的那两招出手来看,叶知秋没有看错,眼前这个陆渐离的确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前来观剑会的看客大多知道事态,除了观赏这宝剑月下,他们也想亲眼目睹无瑕与盛堂的交锋,眼见忽然事发,人群便又嘈杂起来,他们知道定然是无暇出手了,于是议论纷纷起来,各自推测着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
盛开阴沉着脸命人将叶知秋的尸身抬下去,礼仪性高声安抚在场看客几句,而后向陆渐离说道:“承蒙这位少侠出手,待此间事了之后,盛某必会重谢。”
陆渐离不说话,看都未看盛开一眼,转过身步回人群。
他只走了两步。
不是不想走了,而是不能走——因为盛开从他背后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
盛开要封一个人的穴道,一向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背对着他。
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盛开应该是要出手了,毕竟他最得力的智囊,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聪明人叶知秋已经被杀了,这对于盛开而言毫无疑问是灾难性的打击。但没有人想到盛开出手的对象竟然会是陆渐离,这个片刻前还帮助了盛开的人,以他盛开的名声和地位,本当应该留他下来好好招待一番,又岂该对他出手?
但他盛开的的确确是对陆渐离出手了,还是从陆渐离背后出手。
没人想到。
陆渐离也想不到,他眼神带着诧异,夹杂一丝惶恐和焦急。
盛开双手背负,信步从陆渐离身边走过,有些得意地高声说道:“你们一定不明白我为何会不顾身份对这个人从背后出手偷袭,而且这个人还是片刻前帮助过我的人。”
没人说话,他们的确不明白。
盛开于是就笑了,笑罢傲然道:“你们当然不明白,因为你们不是我,也不是太岁。”说罢高声吩咐:“请叶先生出来。”
于是在所有人的惊讶和注视中,叶知秋自大殿内走了出来,盛开有些得意,论计谋,他们毕竟还是比太岁高出一筹。
然而盛开并没有得意太久,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在他的视线里,大殿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竟然也是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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