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要爸爸送你去坐车吗?
不用了爸爸,你跟妈妈去上班吧,我自己叫车就好了。
手里拉着行李箱,背上还有个背包,休假完准备回广州上班。看着爸爸的摩托车只能坐下两个人,行李箱无处安放,我只好作罢。
爸爸背对着我,载着妈妈,转过头说:那你注意安全啊,爸爸妈妈去上班了。
我说:嗯,放心吧。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声道别,竟是永恒,回忆当日爸爸的模样,竟是那个模糊的背影。
爸妈上班之后,我叫了辆车,去了姐姐家坐坐,见见外甥女。听完姐姐诉说婚后带娃生活,我感觉姐姐过得不太开心,甚至有点产后抑郁。我有点难过,但也没办法开导逗她开心,吃过午饭,短暂休息之后,我直接去了火车站坐车回广州。
那天刚好火车晚点,原本下午六点多可以到广州,由于下雨,火车晚点,途中临时停车半个多小时。到广州地铁里,已经快七点三十五分。怕爸爸妈妈担心,我打算先打电话给他们报个平安,恰巧这时候地铁到了,不方便通话,于是我发了个短信分别给爸妈,告诉他们我到广州了,请他们放心。半小时后,我出站,我爸爸打电话,没接。我想也许他们在做饭看电视没听到吧。朋友开车来接我到住处附近,我们一起吃饭。到饭馆,心里还是不踏实,再次拨打电话,还是没接。我跟朋友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怎么两个人都没带手机吗?朋友看出我很焦虑的样子,安慰我说,不如吃完饭再打吧。我说好。吃完饭,朋友送我回去,路上,我还是没有拨通他们的电话,此时将近十点,我心里还是很忐忑不安,给在隔壁镇上的姐姐打电话说爸妈不接电话,不知道怎么了。姐姐说可能手机没电了,估计到家了,她说一会她打电话给二叔,让他上去咱们家看看回来了没有,到时候给我回电话,知道你刚到广州也累了,你先早点休息,别担心。我说好的,可是心里还是很不安。
把行李搬上住的地方之后,我下楼把带来的新鲜水蜜桃给朋友,小聊了下,跟他说我爸妈还没有联系上,我很担心。朋友安慰我先回去休息,不会有事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他。
我一个人在广州工作,租的是一房一厅,房间比较小,一个人住还是显得有点空旷。我回到房间,自己洗漱完,躺在床上,不间断给家里打电话,那边除了嘟嘟的忙音,没有其他声响。偶尔是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可是再拨过去又是没有人接的状态。我越想心里越是不安,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脑海里迷糊中反复放着爸爸妈妈的片段,零零碎碎的影像,间夹着貌似是寂静又嘈杂的声音,带着不安的心情疲惫的身体,拿着手机就睡着了,直到凌晨四点惊醒,看到手机里凌晨一点多大姐打过的未接来电,微信上有条未读信息,二姐发来的,上面写道:明天一早买最早的高铁票回家!什么都不要问!直接到xxx人民医院,到了再说!
看到这冷冰冰又急促的文字,我心存他们安然无恙的幻想都被打碎了,他们真的出意外了,可是我不敢网深入去想,心里感受到这应该是很严重的意外。我心里很恐惧,尝试着骗自己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脑海里继续想着爸爸妈妈曾经的画面,却浑身痉挛发抖。我已经忘了胆小的我是怎么熬到清晨的。大概六点半,天微亮,我就出门打车到高铁站,一刻也不能拖延。买到发车最近的站票,上了高铁。我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跟人事部一姐姐发短信,我家里出事了,今天不能上班了,现在在回去的路上,怕到医院急需用钱,我让她帮我预支下个月工资,并帮我继续申请休假。她也被我一大早的短信吓到,然后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跟她说:我爸爸妈妈真的出意外了,我昨晚到现在联系不上,我姐让我一大早回去,我感到好害怕,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样。我真的很害怕面对,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按着手机的手边打字边发抖,我内心的害怕和无助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伴随着两节车厢连接处发出的声音在空中飘散,悲痛蔓延着整个回程。
走出高铁站,还不知道医院等待着的是什么消息,一边祈祷着,一边看着手机亲人那边是否有新消息。这时候看到堂叔更新了一条状态说:好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好兄弟,一路走好!看到这几个字眼,内心像刀扎了似的疼,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在公车上,我一个人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已经顾不及周围乘客投来异样的眼光。我的爸爸已经离开我了。
公车走走停停,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医院附近,我一下车看到二姐和她朋友从车里出来,见到我抱着哭了起来。她说爸妈出事了,你知道吗?我忍着哭泣说,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说着又哭了起来。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想起妈妈,问二姐,妈妈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说妈妈抢救过来了,不过伤得很严重,我们快去看看她。我说好。我们手拉着走直接走进医院,找到妈妈所在的急救室。
在急救室门外聚集很多人,我大脑一片空白,泪眼朦胧,看到舅舅舅妈和叔叔们都来了,听他们三两聚集在讨论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来不及打招呼,我们直接进去看妈妈。看到妈妈那刻,我认不出她原本的样子,她头上,腿上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渗透着殷红的血,嘴巴上缝了几针,额头眼圈又黑又肿,看着心如刀绞。忍着不哭,拉着妈妈的手喊着她,一看了一眼,问她的脚怎么了,似乎记得,又不太记得,也许撞击太厉害,大脑封存了她的部分记忆,她的记忆停留在我还在上大学。短暂回应我和二姐之后,伤腿抽搐着,疼得她直想坐起来,又不能起来,阿姨和婶婶在旁边抱着她压着她不让她乱动,因为医生嘱咐过妈妈伤腿动了大手术,里面还在渗血,还没有缝合,动作太大会加重流血。出事当晚,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爸爸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妈妈因小腿撕裂伤,颅底骨折,失血过多当场昏迷,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已经出现休克,当晚紧急手术,输血,缝合,抢救到凌晨才从死神手中抢回她来。她不知道自己伤得这么重,止痛药对于她毫无作用,每隔几分钟她就会因为腿部抽搐痛苦得呻吟起来。陪在她床边的亲人,看着她这样,都默默流泪安慰她,让她坚强忍住。
医院表示妈妈伤情太严重,医院设备及人员有限,要求转入市一级医院。在亲友的帮助下,完成基本的拍片,转院登记,记下医生的医嘱,安排好车,陪妈妈坐车到市里的医院。这是我第一次在救护车上陪着半昏迷的妈妈,安抚她的情绪。只要妈妈在,我就不怕,我忍着在妈妈面前不留眼泪,装着没事,让她别担心。顺利入住市一级医院,专家开会开始研究妈妈的情况,出动当时很有名气的骨科副主任接诊。副主任医生给我们医嘱,我们不敢半点担待,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把注意的事项都一一记下。检查结果出来妈妈的右腿撕裂伤加骨折,在上家医院只做了简单的缝合止血手术,由于小腿肌肉剥离太厉害,中间部分因肿胀无法缝合,只能让它消肿之后才能缝合,在此期间还有可能出现肌肉坏死,皮肤坏死等情况,如果严重必须马上截肢否则会危及生命。颅底骨折,部分神经因为撞击出现缺血,万幸的里面没有淤血,不用开颅手术,不过要密切观察,这段时间不要刺激她,他说如果慢慢恢复供血,则问题不大,否则后期将会有偏瘫或者老年痴呆症的风险。听副主任医生分析妈妈的病情,对妈妈的看护,我们不敢掉以轻心。为了防止发炎感染,妈妈入院之后二十四小时都要输液,必须轮流看护。我们姐妹三人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小小的房子,方便煮汤水和休息。大姐还要跟交警那边,医院及殡仪馆那边处理爸爸的事情。由于多地奔波,她无暇顾及家庭和一岁多的宝宝,心力憔悴,却从没有跟我说过累或者哭过,我从未见过如此坚强的她。
爸爸妈妈出事当晚,大姐是第一个收到确切的事故消息的。据说是凌晨交警大队的人直接过去认人,可以想象她当时承受多大的冲击和伤痛,在姐夫的陪同下,去见已过世的爸爸和重伤的妈妈。在医院见到大姐的时候,满脸苍白,闲得疲惫不堪。在亲人的相劝下,才回去休息。
由于要办理爸爸的死亡证及要配合交警处,我们要回家找爸爸的证件。大姐和我商量了下,她还要在医院处理事情走不开,由于二姐情绪波动太大,比较脆弱,怕她回去想不开,决定让我回去拿。其实我也很害怕,还笼罩在亲人死亡的阴影下,但是也只能我去,别无他选。我还是要学会自己去面对。
我一个人打车回到家里口,看着这个陪伴我成长,一砖一瓦都带着爸爸印记的房子,突然觉得很寂静很空旷,此时除了爸爸的爱犬Micy的响动,这个家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热闹和温馨。我开了门进去,拉开爸爸的柜子,看到他整理得很好的一沓重要文件,我需要的证件都在那里放着。柜子里还有爸爸爱用的刮胡刀,他总是不爱用新的,偏爱这把,现在他再也用不上了。还有他常系在腰带上磨得有点掉皮的手机包,他刚换上我给的手机,这个包包就没有再用了。爸爸既喜欢新东西,又爱鼓捣旧玩意,只要是他收藏起来的东西都是他的最爱。
收拾好文件,我叫好车准备回医院去。看到狗狗对着我摇尾巴,一会又对着另一个方向抬头看直摇尾巴,有种错觉,它看到的是爸爸的灵魂,他就在我身边站着。想到这心里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觉得爸爸是跟我回到家了,而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在外面过世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车还没到,我转到房子后面看爸爸的小果园。看到他种的黄皮树结果了,小小的树枝上顶着一束果实,谈黄色的黄皮果。我们都很爱吃黄皮,记得小时候老爱围着邻居家的黄皮树,看着他们摘果子吃,自己嘴也很馋,偶尔邻居会被我一点吃。爸妈知道后,夏天每逢赶集日,看到有黄皮总会买很多回来。后来爸爸把好吃的一些留下种子,在房子后面种,这是爸爸种的第一棵结黄皮的树苗。记得出事前几天,我买了些黄皮回家吃,爸爸跟我说,家里的也可以摘来吃了。爸爸也种有这种树呀,今年那棵树才这么高点就接了很多果了。爸爸高兴地比划着树的高度。我还记得爸爸脸上灿烂的笑容。他高兴得就像考试拿了满分的孩子。我忘了当时是怎么接话的了。我后悔当时没有多夸他两句,好让他知道,我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
车到了,我跟Micy拜拜之后准备上车,它看看了我,嗅了嗅,哼哼两声转身就坐下,舔了舔脚趾,忧伤的眼神看着我远去。也许它在想,连续两天家里没人,我刚回来怎么又走了呢,主人呢?可是它无法理解,它心心念念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吧。
副主任医生跟我们说妈妈极度贫血,虽然在上家医院已经输过几袋血了,但是还是处于极度贫血状态,身体太虚,不利于伤脚的恢复。医院血库告急,我们三姐妹,即使血型吻合也不够用,必须找人过来献血才能以血换血。
情急之下,我们在朋友圈发起求助让周边的朋友可以过来献血,有些朋友搭车过来献血,亲人朋友,还有爱心社的朋友。远在广州的同事也瞒着我网上发起募捐,筹集了妈妈在后续几次手术费用。这让我很感动也很感恩,我第一次感受到社会这个大家庭是如此团结如此温暖有爱。这份关爱无以为报,在往后日子里凡是遇到朋友圈发出的的求助我都会默默帮他们转发及捐款。希望能以我的绵薄之力回报社会。
血已经筹备好了,妈妈连续输了三四天血,直到脸色及唇色有所好转。接着就是腿上的撕裂伤,由于当时肌肉组织几乎与骨头剥离,脚掌的骨头清晰可见。术后有皮肤和组织坏死,伤口还会有组织积液流出来,表层皮肤变黑起了水泡,发出阵阵腐烂的气味。每次换药我们都不太敢看,害怕见到更坏的结果。医生则安慰说情况不好不坏,过了一周,医生才喜露于色说小腿肌肉恢复供血,开始长新的组织出来了。过几天消肿些要重新打开刮掉坏死的肉,冲洗再缝合,接着再植皮,不出什么意外,这条退算是保住了。还好,坚强的妈妈恢复得很好,两次清创过后,伤口终于可以合上了,过了一个月又进行植皮手术,消肿,直到出院已是两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终于松了口气。
你爸爸呢?
刚转院那几天,妈妈只要一清醒就问爸爸的情况,我们怕她再次受打击一直没告诉她真相。我们三姐妹商量着怎么瞒着她,让来探望的亲人朋友一圆这个谎。有时候她见我们三个都在她身边她就慌了,说你们派个人去看看你爸爸,不要都在这里,他吃饭了没有?今天他有这个汤喝吗?有没有人喂他吃?吃了,姐夫和叔叔在照顾他,放心吧,你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伤到哪里?严不严重?没有你严重,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爸爸撞到脑袋还有有腿,还在昏迷中,所以才没来看你也没给你打电话。他醒来了吗?每个问题听着难受,在她面前还要忍住不哭,假装爸爸真的没事。
我们每天都要准备好妈妈会问什么,要怎么回答。交接的时候要交代下这段时间妈妈吃了什么药,排便多少,排尿多少,喝水多少,是否擦身了……都要记录下来,此外还有妈妈都问了什么问题我是怎么说的,她今天状态如何……
两周之后,妈妈突然不再问爸爸的情况了。清醒的时候,她就望着天花板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有一天,妈妈很平静地对我说:你爸爸已经没了,是不是。你们几姐妹合伙来骗我,我都知道的,一会说醒了,一会又说没醒,问了这么多天都没醒,估计是不行了。自己亲生女儿撒谎,我这个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忍不住哭了,半个月以来的难受终于忍不住对着她哭了。
爸妈之间的感情质朴而情深。他们是家里人介绍认识的,以前问妈妈当年为什么嫁给我爸了,妈妈说就觉得他人挺老实的,自己年纪也大了,就结婚了。妈妈比爸爸年长两岁,因为外婆过世得早,作为家里的长女,她在家学种菜卖菜洗衣做饭照顾年幼的外甥和外甥女,到了大龄剩女了还没找到对象。而爸爸人很老实,家里的长子个子不高,到了适婚年龄还没谈过恋爱。在两家人的凑合下,他们走到了一起。风风雨雨三十年,也恩爱过吵过闹离婚过,步入中晚年,他们更加珍惜彼此之间的感情。妈妈总是会在赶集日买一堆爸爸爱喝的牛奶,爸爸爱吃的水果和菜。我每次回家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因为他们就如热恋的小情侣一样,坐在一起也要黏在一起。吃饭也要相互夹菜,说些俏皮而甜蜜的话。
记得有一次,爸爸让我陪他去赶集,坐在爸爸车后面感到很安全很幸福。爸爸很认真地跟我说,你知道吗?爸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妈这么能干的女人当老婆。你看镇上谁见到我不夸你妈妈能干的。是呢,我也开心地笑了。
爸爸就像妈妈的另一个儿子似得。在家里总是妈妈张罗着,爸爸在家就埋头弄他的小玩意儿。有时候生气爸爸不心疼妈妈,有时候想想爸爸也不容易,又会偷偷心疼起来。
爸爸躺在殡仪馆冰柜里,大姐问我要不要去见他,我说不去。我不想见到他受伤后的样子,我宁愿在回忆里找寻他开心的影像,也不想直面他过世后毫无生气伤痕累累的脸。一方面我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狠心就离开我们了,虽然他也是不情愿的。
出事前两天,我去了隔壁镇会朋友,买了爸爸爱吃的虾,怕虾缺氧不新鲜,我匆匆辞别朋友坐车回家,路上看到一辆摩托车在公车前面晃晃悠悠的,险些公车撞了上去,车上的乘客都吓得捏了把汗。
回到镇上,爸爸开车出来接我,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远途的稻田泛金黄色,淡淡的稻谷香味,让我无比爱恋着家乡的这一片土地。一手提着虾,一只手搭在父亲瘦弱的肩膀上,看着爸爸晒得古铜色的脖子上有了斑点,头上的白发比以前多了很多。晚饭时候,妈妈笑着说,你看你多好,每个女儿回家都给你买爱吃的东西,爸爸得意地笑了。饭后跟爸爸提起回家路上遇到的事情,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嗯,你在下面好好上班,不用太担心爸爸,爸爸会注意的,知道吗?
可是他没有做到,过两天他就出事了。那天晚上给他拍的半身像,本来是用于微信头像的,竟没想到最后成了他的遗照。
出殡当日去送他最后一程,我还是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只能靠遗留的照片作为唯一想他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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