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旅程都带着不安,夹杂着终于找到家的感觉。白杨生辉,风尘炽烈。院子里的老人还在吹着木唢呐。一对维吾尔族夫妇坐在我们的餐桌旁,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
等了许久,终于要开始了。甘肃来的司机此时正在泡一杯大红袍。他拧紧杯盖,将杯子收好,轻轻关上车门。看着他慢慢地把货物堆放在货舱上。铺开帆布,扎紧,焦躁的心才平静下来。他说马上就到了,正要离开。
遥远的帕米尔高原上,地震后新建了一个村庄,邦迪尔乡的新娘即将出嫁,新郎家的亲戚们坐在屋里和院子里。高原塔吉克斯坦,这一带是《姑娘》在中国最早传唱的地方,她们的脸颊因长期靠近阳光而闪闪发亮。新郎家属坐在里屋布置妆容。
两人对着镜子,梳理梳理着一头乌黑的卷曲长发,将两边的头发分成两绺固定好,将头发扎在脑后,别在帽子上,面面相觑。
下午五点多,老太太们就开始整整齐齐地围坐在房间里吃着抓饭喝着奶茶。每个人都戴着各种款式的手链、戒指、耳环,装饰繁复。手镯是用锤打工艺制成的,也有卷曲的草纹,光泽陈旧,似乎与它们生死相伴,从未分开过。他们的花裙也有不同的图案。
果然,就像半个多世纪前艾武笔下的边疆,男人的服饰与汉族差不多,而女人还是喜欢自己的民族服饰。一位老母亲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手镯、我的戒指,指着我的耳环。她只是笑着说塔吉克语。于是我也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戒指。两只手上都有无名指,是最简单的银戒指,和她的年龄相称。
房间里还有一个维吾尔族女人,中文说得很好。她说,她是因为爱情才嫁到塔县的。她的小丈夫是个高大文静的塔吉克族人,比她小了将近十岁。她说,塔吉克人不关心别人的事,只关心自己的性命。一个轻巧的手势。
太阳像鹰一样滑落下来,眼看就要完全消失。饭后人们开始跳舞,两支鹰笛,两支手鼓,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音乐家,轮流跳舞演奏,专注于发出美妙声音的那个。表演者不时有眼神交流,十分亲密。风沙不断翻滚,沙尘落在身上,然后随着舞步飞舞。
新郎家的大表弟是最好的舞者。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电光石火,低头扬臂,风采十足。新郎的表亲更是认真的舞者。几个漂亮的小女孩也不过十二岁。她们有着巧克力色的皮肤,身着装饰有亮片和珠子的薄纱连衣裙,只在特殊场合穿着。身穿夹克和迷彩服的男人们像灵巧的火焰一样燃烧。
我们到达的高原最南端是达布达尔乡。它的名字意为“门户”,靠近巴基斯坦。一路上,空气干净得没有异味,牲畜和房屋也很少。群山抚过切割它的道路,越近的山是红色的,越远的山是棕色的,最远的山是蓝灰色的。西部的山麓丘陵被照得洁白明亮,而东部的山峦则漆黑一片。
偶尔在坡上看到牦牛,它们的动作缓慢得像被风吹起的沙石,牛群的主人来看它们,然后骑马离开,只剩下我们这些陌生人,不知所措,沉迷,看着四周荒草丛生,昆仑山在无休止地上升和收缩,牢牢地抓住我们,刺痛着我们忘却一切的感知系统。
从达布达尔回来时,塔伊尔问我们应该去哪里。我说,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突然笑了笑,指了指一条又高又陡的上坡路。沿路路碑的影子格外深邃分明,仿佛标示着仅存的人迹。我们徒步涉过一条小河,河水冰凉,鞋袜湿漉漉的,周围只有零散的牛羊马。草原正在腐烂,放牧的人不多。牧场和草原都反射出金黄色。坐在草地上晒袜子时,一群羊从身边走过,看了看我们,继续前行。
光是这样看,就和它产生了莫名的联系。他们闪闪发光的白色羊毛在沙棘丛中闪闪发光,就像爆雪一样。老鹰四处游荡,不知去向何方。我们还没来得及见到新娘呢。“寂静的夜里,我怎么听不到她动人的歌声?”……古里米尔表姐,婚后会一直幸福吗?你也没见过她,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水,去很远的地方上学。
但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314国道上,天色越来越暗,远处泛着深蓝色的光,还能看到山顶的白雪,提醒着我们已经进入高原。两边的山倒映着藏青色。灰绿色的河在我们身边以最安静的窒息方式潺潺流过。
到了盖兹检查站后,我和司机就几乎没有再说话了。另一位皮卡车司机是他老家的,和他在同一条路上,路上递给他一包烟。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也把香烟分给我们,抽起来了。你每天抽这么多烟吗?我问。他说,不行,别人送的烟,才抽那么多。这是一条太荒凉的路。他说,待久了,就想走了。可是怎么走……他和我同岁,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烟味,暖烘烘的,像是黄油的味道。每次扔掉烟蒂,火焰都会被风吹起片刻。贴着车窗,渐渐可以看到巨大而密集的星团,每一颗都大如无花果。他们的光芒不亚于最明亮的钨丝缓缓转动着,在冰冷的山风中欢快地颤抖着。
在喀什生病时,我只能躺在旅馆楼上。楼下和街对面来了一个孤独的杜塔尔,断断续续地演奏着。半梦半醒间,想起家乡黄昏时分烟雾弥漫的大街小巷,旧式的印花布窗帘泛着黄光,也透出语无伦次却依旧悦耳的琴声。人们到处都在练习生存。我翻来覆去,在傍晚炎热的空气中,我仿佛变成了众多鸽子中的一员,飞过无数粉褐色的屋顶,降落在逐渐褪色的艾提加广场。
穿过新建的贡格尔隧道,世界几乎完全陷入了黑暗。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几辆大货车莫名其妙地闪烁着。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变得难以区分。几只鸟飞过我的视野。它们刚刚飞出笼子,洁白而宽阔的翅膀,就像童话《天鹅王子》中的王子,却再也不想变回人类。
而我却像王子的妹妹一样,还在为他们缝制荨麻衣,手上被蜇得血淋淋的,也不觉得痛,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四个塔吉克人骑马从身边经过。路上没有花,不像喀什,长满了长春花和天竺葵。四个一脸疲惫的边防士兵,穿着仿佛穿了一辈子的制服,端着茶杯走进餐厅,匆匆吃完饭就离开了。
天花板上有老式的雕刻,桌子上铺着绣花桌布,整个大厅空无一人,每个人都像昏暗的云彩一样走来走去。即使在家也感觉像离家在外。我看着地图,在这些孤独的地名中感到迷失。这些是原本被女性排斥的严酷之地——贡尔、乔戈里、克克亚雷、耶什卡克……如果不是你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日日夜夜在风霜中度过,我或许不会如此顺利地瞥见了他们。
冷风终于不由自主地从车窗透了进来。巨大的蓝色舔过我。它坚不可摧的冰冷翅膀拂过我们的皮肤,时间使它恐惧和腐烂,治愈我们的健忘和虚弱,而它的旧物却如此锋利和崭新。我们也因此而感受到某种意义,愿意为之消耗自己。
微弱的光从刚刚掐灭香烟的不起眼的手指跳动扩大,一直延伸到窗外浩瀚的银河系。我醒了。我们已经来到了县城中心,永恒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新娘已经上路了,捂着年轻的脸。群山向我扑来,我的心终于停止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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