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敏锐的人。少年时的我,对周围的世界相当迟钝,不在意生活的五彩缤纷与疯狂穿梭。
小学时,我属于发育晚的女生,那时我们班发育早的女生会被同学们笑话,说她们已经不是女孩儿而是大人了。我可不愿意被这么说,这对我来说有点可怕,发育了就不能演喜儿了,少年宫宣传队主要是面对少年观众。
小学快毕业时,二中来挑人了,文艺骨干和体育人才直接通知入学。大家都去了十五中,我去了二中,起初心里美滋滋的,但很快又开始难过,因为要和小桐分开了,实际上,在所有同学中,只有我俩最对脾气,可以说悄悄话。
我从小就是个颜值控,只和长得好看的女生交朋友,小桐长得很美,她从南方转来后,我们班就诞生了班花。
小桐的眼睫毛往上翘,鼻梁很挺,旁边散落着几颗雀斑,她皮肤细腻,不像我们,个个黑里透红。小桐发育早,已经显出丰满的胸,个头比我们高,一双大长腿,那时,大家都穿蓝绿两种颜色,但朴素的衣着仍旧掩饰不住她江南女孩的婀娜。
小桐的普通话不好,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刚来时没人跟她玩,同学们背地里叫她“南蛮子”。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接近她,教她用“额”来代替说“我”,她认真地说“额”的时候,声调怪异,我俩笑得肚子疼。
开怀大笑,竟然笑出了我们的友情。
我俩很快成了好朋友,每天下午上学时,她都来找我,我们一起翻墙去学校,翻墙也是我教会她的,她惊喜不已,因为路途被缩短了很多。她用江浙普通话说“你把聪明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她说,“不仅学,还要活学活用。” 我俩又放声大笑,我的鼻涕泡都给笑出来了。
那时,我家冬天的中午饭是一锅炖羊肋,烙几张家常饼,家常饼是用羊油渣做的,加了葱花,每人手里握着烙饼,围着一锅羊骨头,啃一口羊肉,吃一口烙饼,一群小狼扑在羊身上,动物凶猛,嘴边都糊着一圈羊油。
一天,小红到了,我家刚吃上午饭,羊肉的香味扑面而至,闻着就管不住口水,小桐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我。
我们幸福地啃着羊肉,场面生动活泼,狼吞虎咽地吃完,我俩就出来了,她递给我一个干净的小手绢示意我擦嘴,我笑着拒绝了,顺手举起棉袄袖子快速地在嘴边抹了一把,她又愣了一下,然后可爱地笑了。“你很像蒙古人。”
“我喜欢别人说我像蒙古人,我爸最好的战友都是蒙古族。”说完,我俩熟练地翻过墙,来到马路上,她又问我,“你家的午饭总是这样吗?” 我说:“冬天分了羊以后就这样,我爸说做别的来不及。”
她又大吃一惊,我被她的大吃一惊吓了一跳,问道“哪里不对吗?” “没有不对,只是和我们老家太不一样了。”
“不要总是和你们老家比,呼和浩特比你们老家好很多吧?”
“那是,我们老家种水稻,我给爹妈送午饭,我家粮食总是不够吃。”
“哦?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叔家四个儿子没女儿,我爸就把我过继给叔叔了,也不是亲叔叔,是堂叔,我爸说我今后的日子会比在老家种田好,我现在是城市户口了。”
说完,她盯着我的脸凝视了几秒,似乎有点后悔说出这个秘密。我秒懂百科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咱俩的秘密,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可不想当王连举。”
她伸出小手指,神情严肃地说:“拉钩上吊,说话算数。”我俩的手指勾在一起,发誓完毕。
春天到来时,我接到了去二中的通知,我俩更加形影不离,分离的阴影笼罩着我们。
那时,小桐似娇花照水,周身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气息。我们不知道,不幸在这时已经开始了。灾难时常悄然降临在牧歌式的日子里。
就在那年春天,小桐动人的身影唤醒了养父体内最活跃的东西,但是他克制住了。
直到小桐十五岁那年,悲剧还是发生了,养父的身体做出决定时,他的意识仍在昏睡。但悲剧已经发生。小红的命运已不可更替。这种灾难的最后,不幸总是由女生来承担。
听到消息的那个傍晚月亮很圆,星星很多。我听说小桐大了肚子还去上学,上学不说,还在课间去操场做第五套广播体操,同学们早已发现她的身体不大对劲,但是谁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1975年,人们对这类事情的认识还停留在想像阶段,因为谁也不敢这么干,谁干谁找死啊!
班主任老师终于看出了倪端,她对校长说,从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如何是好,学校派了另一位老师和班主任一起找到小桐家里,事情就此曝光。
后来,小桐的父亲后悔不已,为了一个城市户口,他亲手害了女儿,他的堂兄弟,不远不近,但有血缘。小桐的养父失去了理性,觊觎和欺辱了女孩。
一个普通的农民又能做什么,小桐彻底失去了在此生存的可能,她被送上火车时,世界摇晃不定。远处有公鸡打鸣。小桐回到江苏老家后,生下了那个孩子,那男孩一出生就被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光棍。
之后没过两年,小桐就出嫁了,听说那农民的一只眼睛经常无法聚焦,时不时出去溜达一圈,听着有点吓人。
时至今日,我仍会梦见小桐,在我的梦中,她缓缓地向我走来,我站起身,犹豫片刻,拥抱了她,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却不曾哭过的人,她的泪珠决堤般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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