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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墓畔志

北京墓畔志

作者: 密斯特卢 | 来源:发表于2017-03-31 10:17 被阅读15次

    北京什么地方最安静?

    无疑,答案是墓地。西山、八宝山、万安、福田……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座印象深刻的坟墓是属于我太爷爷的:在家乡一座叫宗山的山坡上,它静静落在期间,前面是一片桑树林,后靠着的则是更大一片茶树林。

    童年的世界里,你如果拥有慈祥老人的关爱和呵护,无疑是幸福的。而我则属于幸福中的幸福人,因为我不仅拥有健在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更有一位80多岁的太爷爷。五位老人中,我更是与外祖父和太爷爷最为亲近。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太爷爷手拄拐杖,慢悠悠走到我身边,忽然伸出手给我一些叫不出名的古老糕点。那一刻,无疑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太爷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十岁。这是一个已经有了自己记忆的年龄。那一年,我目送着太爷爷盛装入棺,离开村子,最后化为那方坟茔。我却忘了自己是否哭过,但悲伤已无须表达:谁还会给我那些不知名的糕点呢?

    以后的岁月里,关于太爷爷的记忆,大都是这样:新年第一天早上,太爷爷的七个孙儿携带着他的七个孙媳,还有四个曾孙、六个曾孙女,一起浩浩荡荡走向他的坟墓,上香、烧纸、敬酒、鞠躬、放鞭炮。在那一刻,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凝视太爷爷的那块墓碑,因为那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这是我作为他的曾孙的荣誉。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一向对墓地没有恐惧,反而有着亲近。因为我相信,坟墓的那一头,正是如我太爷爷一样的魂灵,只有守护与关爱。

    后来,看到了更多的坟墓,那是在书和文字里。

    印象极深的是刚认识的法国人夏多布里昂,这位在大革命里惊涛骇浪一生的浪漫才子,从外交大臣、内政大臣高位上退下来后,并没有像风一样隐去。大约七十岁的时候,他在圣马洛港外一座名叫格朗贝的孤岛上,为自己选定了一块墓地。十年后,他被安葬到这里,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装饰,只有无名方石一块,上面立着粗硕的十字架。孤独地,骄傲地,默默地面对大海……

    “拿破仑征服了欧洲的男人,夏多布里昂征服了欧洲的女人”,而在他走向坟墓的前两年,他为自己写了一部书,名字叫《墓畔回忆录》,这即是他自己的墓志铭,其中有这样的话:生命于我是不适合的,死亡于我也许更加相宜。

    关于巴黎的墓地,我的老师熊培云在他的《巴黎墓地书》里如此写道:“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缩的建筑艺术博物馆。在这里,没有地狱,没有天堂,甚至没有死亡。当你在墓地里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静的尘世之城里。”所以,我是如此羡慕他能安详地徜徉在拉雪兹神父、蒙巴那斯和蒙马特墓地里,去寻找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巴尔扎克、都德、普鲁斯特、萨特、圣西门、肖邦……他甚至在萨特墓前幸福地想:这时候如果有本书读该有多好!

    后来,他走出巴黎,去了克莱蒙西,为了寻访那个影响他一生的名字:罗曼·罗兰。在《寻访罗曼·罗兰》中他轻快地写道:

    晚上八点来钟左右,我终于找到了罗兰墓,它静静卧在教堂一侧的墙脚下。一块简朴的水泥墓石,淹没于青草与玫瑰之间。上面浅浅地刻着三行字:

    Romain  Rolland

    Et

    Sa  Femme  Marie

    (罗曼•罗兰和他的妻子玛丽)

    世上的幸福总是相似的。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的最后,给我们讲述了他寻访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之墓的经过:

    从纽约乘上如巨大棺材般的大型公共汽车出发,到达俄亥俄州这座小镇时是早上7点。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在这里下车。穿过小镇郊处一片荒野,便是墓地。墓地比小镇子还大。几只云雀在我头上一边盘旋一边鸣啭。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我才找到哈特费尔德的墓。我从周围草地采来沾有灰尘的野蔷薇,对着墓双手合十,然后坐下来吸烟。在五月温存的阳光下,我觉得生也罢死也罢都同样闲适而平和。我仰面躺下,谛听云雀的吟唱,听了几个小时。

    尽管这是一个虚构中的美丽,但它却仍如此动人,以至于很多人不愿相信这只是一个虚构。

    北京不需要虚构,因为它并不缺坟墓。光是皇陵,一数就有十三座。如果你够仔细,那么所谓的公主坟、王爷坟、总统墓等等,足够你慢慢扳指头算来。甚至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那座巨大的纪念堂当做又一座坟墓。但这一切,并不是我要说得理由。关于这些,我曾经在河北易县那夕阳西下中的皇陵里收到过足够多的失望:巨大而空洞,他们都力图炫耀,却无一不是空荡荡的令人无趣之极。

    我所关注的,却是那些静静躺在某个角落,某片树丛中,或者在公墓场里一排排墓碑中间,忽然一个你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那里没有万岁,没有“文成武圣睿孝英德”等荒唐的词语。但他们,你的确是那么熟悉,仿佛昨天还在与你交谈、切磋和争辩呢。

    每一座坟墓必定都有一个入胜的故事,每块墓碑,总会有一段动人的词句。

    墓地如书,此言恰当的很。关于浪漫,不必多么羡慕祝英台走进梁山伯坟墓,双双化为蝴蝶的美丽,只需去看看梁思成为爱妻林徽因设计的那方墓碑就够了;关于悲伧,也不必去遥远的古希腊悲剧中读《俄狄浦斯王》,看看八宝山老舍的骨灰盒吧:盒内只有一支钢笔、一支毛笔、一副眼镜和一包茉莉花茶;关于神奇,也可以去魏公村拜祭下齐白石的坟茔,它是如此顽强地生存在了那个小区的大门前,让居民楼硬是拐了个弯。

    走向坟墓,是为了获得新知。如果是这样,那就开始这段有趣的“活见鬼”历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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