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氤光丘,如常弥漫金粉色雾气,金晖肆意而又羞涩地挥洒晕染,不负氤光丘之名。
这里是启芳白家圣殿所在。
空谷山林,静谧得只闻鸟雀呓语。还有少女们早起巧笑泠泠的诗意。
“白岑白岑!你听说了么?那个被赶到伏朔极地、看守淑毓梅的可怜丫头白杏雏,居然活着回来了!”三五个少女提着竹筒,在叮铃的山溪处打水,金粉色扑在她们的面颊上。
“她?”名叫白岑的少女身形娇小灵巧,眉目满是灵气和熠熠的自信,“我早便知晓了。”她听见那个名字,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能在伏朔雪脉孤身待上三年不死,还能把那样刁钻的淑毓梅照顾的好好的!”先前的那个年纪更小的姑娘补充道。
“你管那么多呢?她是死是活与你何干?”白岑恼了,“好好干活,整日就知道想东想西。”
“可……”女孩们看起来真是好奇极了,“总是听见她的名字,倒是从来没见过呢。白岑,你知道的多,她是犯了什么事呀?现在夫子主母都不在,你说说又无妨,也消消我们的好奇心。”
“有甚么好说?!”白岑柳眉一横,“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听说她娘在雪山生下她,刚出生就被扔到密阁关起来了,居然还活得好好的,长老们都唯恐对这妖怪避之不及,谁让她自己找事,我白姐姐……哎!不说了。”
女孩们还想多问,看看白岑凌厉起来的脸色,只好住了嘴,默默打水不发一言了。
“走吧,水打好了,回去迟了,夫子准该嚷嚷了。”白岑提起竹筒,招呼着女孩们,沿着曲溪石径,一路走去。漫天卷云,好似方才的一言一语,都是笑话。
密阁禁地。
惨淡到逼人疯狂的阴郁。没有一丝光亮,窗,门,缝隙,一一锁死。白天与黑夜同色同感。白杏雏赤脚踏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灵台一片清明。
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她已经走了十七年,又怎么会一丝一毫的迟疑。
熟悉地,绕过颤巍巍的书架,最深的那个角落,再向右三步,蹲下,伸出右手。
她抬手按在冰凉的金属上。那金属物体约莫小凳般大,已是积满了尘土。她细细地拂开尘屑,摸索着精致的镂空纹路,金属表面,倏忽就泛起幽幽蓝光,在黑暗中,异常妖艳。竟是一只小鼎。
白杏雏牵出一个微笑。双手轻按,阖目冥想,那蓝光越发璀璨,明亮了小半个空间,一个修长的人影隐隐从鼎中穿透而出,身形渐渐由虚幻变得充实。感受到大脑中传来的空虚白杏雏闷哼一声,便斜斜倒在人影怀里。每一次召唤,都会耗费她大量的灵力,虚弱是常有的事。
“沧泱,你来了。”白杏雏粲然的微笑在妖冶蓝光中绽开,语气却已是有些虚弱,“幸好他们没发现你。”
男子青丝束辫,月华长袍,几缕碎发拂在耳际,容颜并不出众,气质却淡然至极。他微微倾身拥住她,单手圈住她瘦弱的腰身,启唇欲语,可最终只吐出一字:“嗯。”
白杏雏圈住沧泱有些苍白的优美脖颈,轻声说:“我还是回来了,没死。你是不是等我好久了。”
沧泱的身体微微一颤,抱住她坐下,靠在墙上。“沧泱,我去过伏朔雪山了,那北极之地,感觉,竟没有我出声那天冷,奇怪吗?”白杏雏躺在沧泱大腿上,仰头窥进他澄澈的,带着温柔的眼眸,还有好看的,少年一样纯粹的眉眼,他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浅蓝色光晕,刚刚好,可以看清楚彼此的脸庞。
“嘘。”沧泱蹙了蹙眉,抬手按住她朱色的唇,温温润润的触感,“先睡一觉,好好休息,什么都别说。”
白杏雏唇被人封住,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支吾几声,也不怎样挣扎,无奈地闭了嘴。沧泱抚着她的青丝,一眼知晓她所想,安慰道,“我会一直在这里,别怕。你用灵力蕴养了我这么多年,加上刚才我所取,足够我坚持三天了。”
白杏雏这才眨眨眼,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袖,沉沉睡了过去。
沧泱将女孩向怀里再拉近一些,微微靠近她向来微凉的鼻息。半晌,才缓缓移开面容。
十七年前,白杏雏,这个四个月的孩子,在白家众人为难鄙夷的目光里转了一月,最终像个不该存在的累赘,被关入密阁禁地。
无人,无声。门被牢牢锁住,森冷如牢房般的密阁,修建在万壑高崖上,独孤一间。没有食物和水,一无所有。
没人乐意管她,俱是想着,干脆饿死她算了。
眼不见,心不烦。
小女孩似乎天生不怕冷,她赤裸而来,那对仿佛翻飞着蝴蝶的美目扑闪扑闪,她爬上爬下,竟爬出窗棂,落进了密阁中一块秘境。
一处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花园?
清秋的风凉丝丝的,小女孩捡起树下的一只掉下的果子,吃惊地仰起小脸,她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便是求生。她在树上树下捡来数十只果子,敲开,汲取汁液,吸吮果肉,朝阳升起的时候倾听鸟语,夜幕降临时依偎着猫儿或鼠儿入眠。就这样,迎来了渐渐走来的寒冬。
入春的时候,孩子,竟然自己学会了走路。
沧泱第一次见到的,就是一岁的,赤裸的,粉嫩粉嫩的,缩在墙角好奇的摆弄小鼎的白杏雏。她瘦小得不像话,大抵是从来没吃过肉。
几乎是触碰到小鼎的三秒以内,蓝光一现,小女孩微弱的心力瞬间掏空,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像穿越时空的契机,将微妙的封印撬开了一丝缝隙。一个朦胧几至透明的修长身影很久以后微微浮现,面色阴晴不定。
一个这样小的孩子,竟然已经拥有了可观的灵力撬开契约的封锁?这是,妖孽么?
女童却因为这一遭,七日后才嘤咛着醒来,但是她的灵力,七日七夜间,暴涨了三倍以上。
沧泱留了下来,是他教会白杏雏说话,识字。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孩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读书的那种过目不忘,而是更加古怪奇异的,所见所闻无一遗忘的能力,像是回溯一般。这些,是白杏雏会说话会识字以后讲给他听的。之所以她从不会把他误认是亲人,便是因为她清晰地记得遇见沧泱的那一瞬间,记得自己短暂的生命里清醒的每一刻,同样记得,她的母亲生她时痛苦而死在茫茫雪山,连脐带都没来得及剪,她睁着眼睛出生,她的记忆,也从睁开眼睛那一刻就开始了。
她的生日,她的名字,她母亲的模样,都只能靠她自己来铭记,来相信。
他是沧泱。他的身份处境,十余年来只字未提,白杏雏也不问,无非是魂魄而已,她心中没有畏惧,没有怀疑,他们之间有着微妙的平衡。
“沧泱,窗开着,为什么不走呢?”白杏雏曾经这样问。
“契约,丫头。”他皱眉,“除非你把那只鼎扔掉,没有第二个人能再将我召唤出来了。”
“是吗?我很荣幸。”白杏雏浅浅应道。
约莫是现身的那一天,沧泱的一切,与这个天赋惊世骇俗的女童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密阁禁地,原本是有得天独厚的财富的。陈列的,皆是一些奇书怪书异书,无奇不有,白家那些个夫子长老,唯恐这类奇门异道败坏门风,便将这些古书封存为禁地,一来二去,便是整整五百年,便也无甚人知晓了。
白杏雏花一年时间,翻阅了这里的数千本典籍,牢记于心。学着念诀,学着种植,学着编织,学着琴棋书画,没有材料,就地取材。她大概是灵力天赋超乎寻常,学习任何知识,一点即通。非但是奇门异术,沧泱同时传授她许多知识,她幼小的身躯里有一颗渐渐萌芽的思想之种,使她浑身镀上一层沉静出尘、超凡脱俗的气质。无论多么不易,她总是不屈不挠地尝试。十岁那年的盛夏,她亲手制造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把刻刀,很粗糙,很简陋,但是,她从此迷恋上了千变万化的雕刻之术。
今年,她十七岁,他看她走过十七年。十七年的心神浸润,早已使他们心念相通。
白杏雏是苍天养大的孩子,她杀过生,也曾忍饥挨饿,受尽风雨,在孤独与挣扎里沉浮。她的一切都是自己靠双手获取,无一例外,连沧泱,化为有形的实体,也不过是两年余的时间。
三年前,密阁的大门,那锈迹斑斑的锁链呻吟着断开。一众白衣男子被大门落下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大声嚷嚷着,可当他们定睛看清眼前人――一个赤脚从窗外走入的,倾城女子。
她身形在同龄人里,已经十足高挑纤瘦,自制的湖绿衣衫,用花汁作上了鲜艳绚烂的花纹,蓝绿粉紫交错晕染,带给人精灵的错觉。青丝长至脚踝,细致地编织成繁复精美的长辫,鬓间一朵娇艳的鸢尾花,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眼瞳似有星辰,葱指细捻着制造得几张有些粗劣的草纸,望穿秋水般的目光落在惊愕的众人身上,不动声色地转上一圈,朱色的唇,竟然牵出一抹笑意,明眸皓齿,风度无瑕。如沐春风般的声音清浅响起:“早上好。”
密阁尘封多年,可如今,每一处都被打扫干净,古朴中透出温润的美感,早春的料峭寒意和温热的阳光一同拥进她的怀里,惊起衣袂飘逸地翻飞。美得,就像是一幅画。
为首的长老,几乎下意识地发动了攻击,白杏雏抬起右臂,轻轻一扫,便是抵消了这道来势汹汹满怀敌意的攻击。眸中俨然已不复如沐春风般的温柔,疏离,防备,从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瞳孔中溢出。
轮到人群第二次惊愕了。
惊,怒,惧。这几种情绪反复在白柯心中萦绕交缠。他便是自称白杏雏姑父之人,他浑身在颤抖,“你个大逆不道的妖女,当初未能斩草除根,便是今日为启芳白氏埋下了如此祸根!”
一众白家长老这才如梦初醒,皆是惊怒交加地叫道,“来人,绑住这女子!”
人群迅速涌入狭小的房间,有人越过窗,看见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的小园,那种不可置信已经难以抑制。
白杏雏俯身放下手中几张草纸,垂下眼帘掩住极好看的眸色,“嗯,走吧。”她微微用力,挣开护卫们的挟持,神色从容至极,并不争辩,亦不挣扎,抬脚缓步走向挤满门口的人群,仿佛早已预料到了先机。那蓝银色的小鼎,却在某个角落涌过一瞬荧光,它微微嗡鸣着,一旁靠着一根用很旧的白布包裹着的棍状物体。
从这一天开始,这里的门窗,所有的缝隙,都被锁死,再透不入一丝光亮。
白杏雏被发配到了伏朔,北极之地,又被叫做,白色的坟墓。去做淑毓梅的守护人。
淑毓梅啊,是一种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奇梅。据说,是上古时期一位天神羽化,魂脉破碎,落入仙尘而生。纵观整个仙界,也只有启芳白家,拥有这样一片淑毓梅林。花开的三冬时节,伏朔千里雪脉,会有一角,被金红色覆盖,洋洋洒洒的梅香,连鹅毛飞雪都压不住,传出千里以外。
至于淑毓梅的蜜液,果实,花瓣,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启芳白家,仅靠着这一片不足千亩的梅林,就足以屹立与仙界七大宗门之一,足以看出淑毓梅之金贵。
而白杏雏得到的惩罚,便是看守照料淑毓梅,时限是,三年。
白家几乎所有人都料想,莫说三年,约莫一月,或者七日,她就尸骨无存,化为淑毓梅的养料被雪深埋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过问,甚至没有人在意她是谁,是什么模样。每个人听过一遍千奇百怪的谣言,都说,“提那晦气的丫头做甚?散了散了,无甚意思!”
所以也从来没有人会想到,有一天,白家的大门,会因为她而再次叩响。
结束了三年刑罚的白杏雏,凭着记忆,回到了白家,回到了氤光丘。
这一次,长老们决定,加固看守,封闭结界,在没有做出判决前,不给予她分毫光明。
这个丫头,必须死!
作者有话说:
咳,我已经习惯了码上几万的文又弃坑的经历了……
感觉我就是戏精本人,脑袋里总是有一些神奇的幻想。这些故事不写下来,真的可惜啊……
可是每次写到中途就觉得偏了偏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管怎么样,希望我这次稍微坚持得久一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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