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后面有一条河。
河水的水位往往是变化无常的。老人说很久以前水位高的时候会高过三四米的高岸漫上马路来,这是我没有见过的。在我记忆里的河水是不深不浅的。不浅,足够八九岁大的孩子游上一段;不深,五六岁不会水的娃娃也能下水扑腾个凉快而不会溺。村里年纪已高的婆婆常常在晚饭开始前一个时辰岸边坐在小竹凳上浣衣。
其实我是不喜欢去河边的。天色将暗的时候只要我踏进去往河边必经之路上的那一小块草地,必有大群飞虫围成一个实心圆在我的头顶嗡嗡嗡嗡嗡,那场景酷似印度高僧头后竖着的圆形光片变了个颜色横过来悬空放在了我头顶。后来搜索引擎告诉我,那个光圈叫常寂光。那个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在头顶会嗡嗡嗡的“常寂光”加持或者说是轰炸之下抱头逃离那条河奔回姥姥的院子。
我也是不被允许独自去河边的,只有在姥姥去和河边正洗衣服的村里的女人们聊天的时候偶尔才会带上我。她们在很低的石岸上坐下来聊天,把脚伸进水里。那个时候姥爷经常握着我的手教我书法,我总会弄的一身衣服都是黑黑的墨水。有次我和姥姥吃过晚饭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天色基本黑下来了,婆婆媳妇们聊的开心,也就不知不觉地,衣裳上的墨落在河里,又悄悄浸透了夜色。
大概是听婆婆媳妇们的琐话听烦了,在河里几个正在玩耍的同龄孩子的带动下,我脱了凉鞋,脚试探着浸入了河水里。很凉。我注意到脚的周围有很小的水波动的纹。像是伸入了一个流动着生命的躯体里。脚底接触到鹅卵石的时候,我感受到石子上很薄的一层软毛。很滑。肌肤贴着它滑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愉悦的快感。滑过去以后却又感觉到脚底粘腻腻的。我踩到一块触感不同于其他石子的物体。薄。纯粹的凉。又尖锐。一块瓷片。捡起来。
我认为,那是清朝或者民国发大水时河水漫上高高的河岸,冲走富贵人家家里摆放着的华丽而厚重的花瓶或是瓷碗时,它们破碎遗留下来沉在岸底的珍贵物什。我姥姥却说,那碎片只是村里的某个人失手打碎的普通碗的一块。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定不移的持着我的想法,着迷于那块瓷片,就像着迷于姥姥家无人踏入的二楼里积满的废旧物品。我记得二楼有鎏金的钟,上面涂着西洋的罗马数字,下面是坏了的钟摆;有灰蒙蒙的对开的木头柜子,纹路已经磨损的辨不出样子;有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安着两只掉了漆的金色的马,看得出原有的色彩涂的很精致。只是二楼的门常年锁着,我基本无法进去,只能从门缝里看着腐朽在那些我着迷的东西上一点点沉积。
后来瓷片丢了,我也搬回市区住了。
再后来,我听说,那条河叫蟒河,分为南蟒河和北蟒河。我姥姥家后的,是下游的南蟒。
不知怎么的,南蟒河就干了。
后来我路过北蟒,望了一眼,水上的绿色沿着河的肌肤从河藓弥漫成大丛水草,绿的瘆人眼慌。水还是有的,只是我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流动的细小水纹。
再往前望,隐隐看见下游的河岸竖起了蓝色的施工围墙。我记起来,姥姥家那边统一拆迁了。
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以前二楼门缝里的那些东西。吃饭的时候,我顺口问:
“妈,以前姥姥家二楼的那些东西呢?”
“都卖废品了。”
我“哦”了一声,把脸埋进饭碗里。
从此我的余生再也没有了南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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