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怎么拿起来就吃呀?
列车就要开动了。
这是个雨夜。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灯光从车站顶棚倾泻而下,细雨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月台此时显得格外冷清,稀稀拉拉有几个上车的人,站台工作人员背着手立在原地,整个脸完全被帽子遮住,一辆装货的叉车兀自驶过站台。
车站广播犹如一阵冷雨袭来,催促人赶紧躲进车里。
我将视线移回列车内部,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她拖着一只大行李箱,手上提着一只编织袋,还背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旅行包。
搬家式旅行,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吧。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与其说冷眼观察,毋宁说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唉,帮我把箱子放上去么?”女孩说。
语气中稍稍透出一丝不耐烦,甚至说含有某种命令的意味。
不过女孩的声音糯软糯软的,好似一阵轻快的铃音,又似春风掠过河岸,杨柳向着春天的方向摇曳。典型的南方女孩才有的声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心底涌了上来。
女孩蹙起眉头,一缕头发自耳后垂落,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座位上,又站了起来,冲我笑了笑。
我起身,试了试行李箱的重量,比我想象的还重。
“箱子里面都装了什么呀,这么重?”我问。
“没什么,是一些书。”
“难怪那么重。”我吸了一口气,默数三声,将行李箱提了起来。她在一旁帮我稍微托着。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放在了行李架上。
但是,行李架会不会塌下来呢?好像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过中学物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啦,什么承重、压力、受力面积之类的通通搞不清了。
头上的行李架俨然成了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利斯之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又由于她糯软糯软如铃音般的声音,搞不好行李架塌下来,我还得保护她,如此一来,她便成了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罢了,罢了,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好在这趟车并不往西边开。
列车总算动起来了,站台缓缓往后倒退,黄线像一条飘舞的彩带。夜色朦胧,空气中蒙着一层薄雾,灯光在雾中泛出一圈圈光晕,说不清是站台往后退还是车辆往前行。正如我分不清是我们在往前走还是回忆往后退一样。
“叫我薄荷好了。”说罢,女孩抓着编织袋,在里面捣鼓了一阵,一袋又一袋零食摆上小桌,鸭脖子、小袋的牛肉片、香辣小鱼仔、香卤鸭爪等等。
“一起吃吧。”她招呼道。
“我刚吃过饭。”
“吃嘛,我还有好多。不要客气。”她把几袋零食往我这边推了推。她手里抓一只鸭爪,啃得起劲,嘴角沾满了深褐色的卤汁。
“你吃晚饭了吗?”我问。说话间,她又拆了一袋香辣鸭脖。
“吃了。”她嘴里嚼着鸭爪,含糊地应道。
我点了点头,又打量起她来。女孩长着一张圆脸,世上的圆脸各式各样,特点不一,但无论哪种圆脸,都只是近似圆的形状罢了,与真正的圆仍然相差甚远。女孩的圆脸是真正意义上的圆,圆得彻底,就像是用圆规在纸上画出来的,却没有任何人工制造的痕迹。脸蛋与下巴之间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R”角。完美的工艺品,如果可以如此称呼。
“还在读大学?”
“毕业了。”她说着,又叹息一声。“还没找到工作呢。”
“准备去广州?”
她点点头,开始啃她的鸭脖子。
“去广州找工作?”
“不知道。”
“那么……就是旅游咯?”
“旅游么?我也说不好,就算是吧。”
“准备呆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
“唔。”
“一周,一个月,半年都有可能。”
“为什么去广州?”
“就是想去,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似乎有一个新潮的词专门形容你这种状态来着。就是暂时不去工作,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知道,是间隔年。”
“是么?”
她肯定的点了点头。
女孩吃东西的样子颇为可爱,不像一般女孩那般斯文,也不是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式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好像自有一套体系,与别人完全不一样。像开足马力的吸尘器,只消放在那里,食物就自动吞入她嘴里,也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嗬,还是全自动静音的吸尘器。
刘慈欣短篇小说《吞食者》中的场景浮现上来。
你怎么拿起来就吃呀?
夜,静谧如水,群星隐匿于薄雾之后,城市的灯火远处的天际跃动。坐着吃东西像吸尘器的圆脸女孩,真是一趟奇妙的旅行。
2.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周杰伦的《你听得到》听过吧?”女孩忽然问。
“当然。”
“主歌部分第二部分开头是这样唱的——‘比我知道,你的温柔像羽毛,秘密躺在我怀抱,只有你听得到’。‘只有你听得到’这一句,周杰伦唱得含糊不清,即便你盯着歌词也听不出清楚他到底唱了什么,像是人睡觉时无意识的呢喃低语。”
“吐字不清一直是周杰伦的标签嘛。”
“吐字不清固然是一部分事实,可那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
女孩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吹了吹额前的齐刘海:“那一句他唱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说根本就是随便哼哼了一句,长久以来困扰着许多人,也包括我。事实其实很简单,周杰伦唱完这一句,录音的时候即兴发挥,将这一句倒着播放录了进去,就成了人们听到的那样。你看,实际上你什么都没听到。”
她拿出手机,开始播放周杰伦的《你听得到》。清澈的旋律自手机扬声器传出,效果虽然比不上高保真耳机,更比不上价格数万元的音响设备,但是听来别有一番滋味,独特、质朴、不加任何修饰的感觉。
眼下的我,坐在去往南国的绿皮火车上,黑色皮质硬座面前坐着刚认识的女孩,外面是黑黝黝一闪而过的郊野。听着从手机扬声器传来的歌声,不禁我想起中学时代那时的自己,无数次走在校园里,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歌曲从广播里传来,久久地响彻着。黑夜漫无边际,忽远忽近,模糊而不可捉摸,正如脑海深处的记忆。
一幕幕画面,随着列车前行的方向,在眼前飞速倒退,消失于黑暗尽头。那倒退的,那一闪而过的,那消失在黑暗尽头的,究竟是一成不变的单调至极的风景,还是逝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呢?
或许那些逝去的时光,确实包含着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吧。
音乐声继续响着,穿透沉寂的黑暗,散发出独特的魔力,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桥梁,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冲破时空中的重重迷雾,于这一瞬间相会,紧紧联结在一起。
恍惚间,竟有种时空倒转的错觉。
歌曲播放到第二次主歌,唱到“只有你听得到”这句。她拿起手机,按了暂停,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歌曲倒放,果然,她说的千真万确,这一次,那句含糊不清的歌词无比清晰——“只有你听得到”。
“不过,这首歌也只有这么一句而已,一旦你知道这个事,你大概会大喊一句,哇,好酷。然而第二天转身就忘了。我要找的是一张真正独特的专辑,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想得到的点子。而你拿到之后会翻来覆去地听,每一次听的感觉都不一样。”
“问题是那种唱片真的存在吗?”我疑虑道。
“当然存在。”她大声说道,“这张专辑是迈克尔·杰克逊从未发行过的录音室专辑,他原本准备在千禧年发行。他宣称,这张专辑是给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礼物。不过,就在唱片录制完不久,他和索尼唱片公司出现了一些分歧,唱片的前景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张唱片被搁置了,没有公开发行,迈克尔杰克逊另外录了一张专辑发行,也就是Invincible这张专辑。但仍有一部分人得到了这张连名字都没有的唱片,并收藏了起来。”
“那这张唱片到底特别在哪里?”
“迈克尔·杰克逊使用了一种独特的录音技术。如果你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迷的话,你就知道,现代流行音乐有许多技术都是他发明的。比如他重新定义了MV,他开创了太空舞步,他第一个把来自太空的声音录进了唱片等等。总之,他像一个音乐顽童,什么东西都是尝试一番。接下来的内容可能有点专业,也有点枯燥,要继续说么?”
我点了点头。
“这个录音技术是这样的。我们知道唱片上录制的歌曲有16道音轨,人声,和声,不同的乐器,分布在不同的音轨上。而录音师,或者说制作人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音轨混合在一起,哪个部分人声需要推大,哪个部分需要什么乐器,让它们体现出层次感,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迈克尔·杰克逊把录制好的人声放在一条音轨上,接着他把这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放在另一条音轨上,但这一条音轨的声音比那一条慢30毫秒。你能想象这情况么?”
我沉默不语。
“举个例子类比一下,比如说你在浴室唱歌,空间很狭窄,音波散开,撞在墙上折回来。这就形成了一种共鸣。”
“你是说回声?”
“是那么回事,但你听不出来,因为时间差很短,所以你听起来仍是一个声音,但是又感觉有好几个人在唱一样。声音立刻就变得饱满了,有层次感和立体感了。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是你只要听过一次,绝对不会忘记。但是,这个技术也存在一些争议。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怎么说呢,它会模糊歌手原本的声音特点,会让你听起来不像是他唱的,或者声音变了。尤其是对那些听过他无数遍歌曲的歌迷来说,根本就无法适应,你明白那感觉吧。”
“就和分手很久之后又重逢的恋人差不多吧,虽然你仍然认得她,但又无比地陌生,中间是一段永远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对,所以那唱片也是这么回事。所以索尼唱片公司对这张唱片的市场前景持怀疑态度,而且他们觉得这是对歌迷的不负责。但是,迈克尔·杰克逊一心一意想发行这样一张充满了实验性质的唱片。”
“可是,为什么你非得找到那张专辑不可?”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玩吧。”她歪着头说道。她噘起嘴,又吹起垂在额前的刘海。
“好玩?我还以为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就是好玩啊。”她重复道。
“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就是好玩!再说意义那玩意儿本就可有可无,是人们发明出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的玩意。若是执着于意义之类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意义那玩意儿’,听起来像是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什么叫血淋淋的村上式感悟?”
“不知道。血淋淋这个词,给人一种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好厉害的感觉,不是么?”我一脸轻松地说。
“大概。”
“村上春树不就是这种调调么,比如说《且听风吟》开篇第一句,‘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再比如《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说是林少华式的感悟也未尝不可。”
她开始吹她额前的刘海。我抬眼,用余光打量着她,她自顾自地吹着,好像周围没有人存在似的。
“说到这个,我倒想了起来,昨天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村上春树跟我谈周杰伦的音乐。”
“是么?他怎么说?”
“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还没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烦人的电话。”
“烦人的电话,无处不在的电话。就连早上闹钟的声响也以为是电话。所以也不知道那梦究竟发生过没有,总之是稀里糊涂的。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过得稀里糊涂的,吃饭稀里糊涂,看书稀里糊涂,听音乐稀里糊涂,就连做梦也是稀里糊涂的。”
“就是说你这人稀里糊涂。”
“大概。所以早上我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不能再安于现状啦。”
“我一直在想,稀里糊涂地一直过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活法。”
“和老年痴呆差不多,那可不值得羡慕。”
3.凄风惨雨的岛国文学
“我要睡了。”她扬起修长的双臂,伸了个懒腰,对我说道。桌上的东西全然不见了,被“吸尘器”一股脑吸了进去,或者去了某个未知的高维空间也未可知。
“唔。”
“我睡觉的时候请不要打扰我。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她饶舌般吐出一连串话。
“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我以她说话的方式复述一番。
她肯定似的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彻彻底底的睡眠,潜入海底般的睡眠。所以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能理解吧?任何轻微的声音和动作都可能打断我的睡眠。”
“但还有各种杂音呀,那可是无处不在的。”
“那个么,”她食指叩击着太阳穴,眼珠鼓溜溜直转,说,“睡觉的时候,这些杂音会被脑袋自动屏蔽掉。”
“你是说,你脑袋里有个防火墙之类的东西?”
“哎!每个人脑袋里都有那样一个防火墙,用来屏蔽外界无用的信息。图片啦,文字啦,影像啦,声音啦,气味啦,只要是无用的信息,通通屏蔽掉。”
“我就没有这种防火墙。屏蔽也好,过滤也罢。”
“怎么可能没有,每个人都有。无非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就是说,当它起作用的时候,并没有通知你的大脑。因为无关紧要,不需要你的大脑做出决策,也可以说是减轻大脑的负担。然后你就以为没有屏蔽。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遴选有用的信息,屏蔽无用的信息。”
“如果真的存在屏蔽,你怎么醒过来呢?”
“人体内存在一种类似于自动唤醒的机制。到一定时间和程度就会自动触发机制。
“人体闹钟?”
“大概是那么一回事。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哎呀,这可都是常识呀。”
“常识?”
“没错。好比开车属于基本技能一样。没有驾驶证的人都是文盲咯。”
“如此说来,我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文盲。”
“怎么,你不会开车?”
“不会开车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说的那个屏蔽机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我跟你也解释不明白。我真的要睡了。”
“唔。”
“记得哦,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呀,至少你可以看外面的风景发呆。”说罢,她立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里漾出尚未消逝的青春气息。
“这大夜晚的,哪有什么风景可以看?再说这条路上的风景我看过上百遍。”
“那再看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总之你自己看着办。”
“而且,我不可能一整个晚上不喝水、不吃东西吧。起身也是必须的吧。”我提高了语调。
“那个……再说吧。唉,我这并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她做出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明明现实的情况是我比较为难。
“还不过分吗,哪有人一晚上不喝水、不吃东西、不起身、不动脚?又不是菩萨。”
“我又没说一整个晚上。”她嘟起了嘴,圆乎乎的脸活像一只鼓胀胀的气球。
“这和一整个晚上有什么区别?”
“有,还是没有呢?”她自言自语般道。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仿佛这个哈欠意味着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的到来。伟大的哈欠,伟大的时刻。
她将双手撑在车座间的桌上,脑袋搁在手臂上,一动不动了。哈密瓜般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溶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我盯着她的头发看了一会,觉得如此盯着对方未免有失风度,转而望向窗外黑色原野。列车下方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轮子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单调却富有节奏的声音。咔、咔、咔……
夜,一如既往的漫长。列车像一头倔强的公牛,在湘桂铁路上一路狂奔,恰似一路狂奔的房价。
骤然想起昨天回家的时候,路过一处施工工现场,数幢几十层的住宅楼被手脚架和安全网围得严严实实,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走来走去,搅拌车频繁出入工地,临时围墙上满是园林城市之类的广告宣传语。形式不坏嘛,至少一点也看不出经济下行的势头。什么实体经济不景气,制造业倒闭大潮之类的,俨然火星殖民地传来的新闻。全城的马路和人行道也是大搞升级工程,道路两旁挖了又填,填了又挖,杂七杂八的灌木拔掉,美丽又挺拔的热带棕榈树栽上来,鲜艳的花卉填满空隙处,今天水管升级,明天电路维修,后天光缆施工,完全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走到小区门口时,看见号召业主联合维权的公开信依旧贴在小区外便利店门口,风一吹来,哗啦啦直响,当真是“独立寒秋”。想必最后投诉也没了下文,一如我没有下文的人生。
夜幕漆黑一片,仿佛待机的电视机。我怀抱着什么也不想的念头看着窗外,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看这一动作失却了任何意义。只是作为存在的具象体现罢了。光与影碎片飞快掠过。脑袋里也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碎片,凌乱的碎片,不包含任何信息,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撞在冰冷的意识墙上,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
并非她要求我如此,我才如此照办的,而是确实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任凭时间独自流逝。似乎真正的我此刻已经游走到极远的地方,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徒然地呼吸,徒然地望着窗外。
“我睡好了。”女孩突然说道。我从意识断裂的地方撤回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半句话阻塞在喉咙里。
“现在是几点了?”她又问。
我看了看时间,只过去了半小时。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几个小时一样,俨然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是衡阳站……”广播里传来列车员亲切的声音。
“你只是打了个盹吧?”我说。
她笑了笑,把头发绾至脑后,说:“不是啊,我已经睡好了。”
“睡好了?你一般都睡多久?”
她昂起头想了想,“不长吧,差不多一个小时。”
“一天只睡一个小时?”
“当然。”她以俨然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
“那你不会困?”
“不会呀。”
“我可从来没见过一天只睡一个小时的人。”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必要的时候,睡上五分钟就行了。”
“呃,你总是睡很少么?”
“当然。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嘛!”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道。
列车以极缓极缓的速度前行,近乎平移的摄像机,几乎让人以为它已经停了下来。唯有经过轨道连接处时微微出现颠簸,才使人意识到车还在前行。窗外,站台的灯光像流星一般划过。细看过去,隔着数厘米厚的车窗玻璃,灯仿佛午夜的太阳,绽放出柔和的光芒,均匀地涂抹在窗上。窗折射她不甚真切的模样,唯有她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我就这般定定地望向窗外,半看站台,半看她的倒影。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她嘟囔着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雪国》,川端康成,”夜班列车员从过道走过,待过去后,她欠身往列车员的方向往去,“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了这部小说。”
“今年大概不会下雪了。”《雪国》也好,川端康成也罢,我通通没有兴趣。
她回过头来,“你可读过川端康成的书?”
“没有。”
“哎,那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威廉·特雷弗。”我报了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名字。其实只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而已,至于作品,一篇都没读过。
“哇,难得遇到喜欢特雷弗的。你也喜欢他?我超喜欢他。他笔下的英国总是那么有情调,那么有氛围,那么迷人。简直迷死人了。”
“特雷弗好像是爱尔兰的吧?如果我没记错。”
“对对对,是爱尔兰。总之就是那种典型的岛国情调。凄风惨雨的冷色调,天空阴沉沉罩在上方,呼啦啦的海风总是说来就来,光秃秃的树桠在灰幕下摇曳,街上不时掀起树叶之类的玩意,穿大衣的路人逆风而行。他总是能把握住那种微妙的环境因素,以及无法言喻的距离感,以此隐喻男女之间脆弱而多变的关系。”
“唔。”
“你最喜欢哪篇?我最喜欢《旅人》。”
“我也最喜欢那篇。”
“哎呀,想不到我们如此默契。简直他乡遇知音,故土遇旧人。对了,我还特别特别喜欢科尔姆·托宾……”
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沉浸于她凄风惨雨的岛国文学世界里。果真“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不成?
我没再听她说话。困意犹如窗外黑沉沉的群山,绵延不断。瞥了眼手机,电量还很足,维持到明早抵达广州完全不成问题。我放了心,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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