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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夏天比上海要炎热得多,只到了黄昏时分、太阳沉沉地流下山去,空气里才会有少许凉意。白流苏坐在阳台上打着扇子,脸朝背阴处陷入了沉思,这会儿有一束金红的夕照移在她的背脊,淡绿的纱质旗袍也就染成米黄色,远远地望着倒有种“斜晖脉脉”的温馨之感。
温馨么?来香港待了不过两年,先前在上海,他们早就收拾了一间新房,可经济不景气,又说要打仗,便匆匆置办了行礼,仍旧搬回巴丙顿道来住,房子是好的,重新布置了家具,也添了佣人,但不见得与白公馆有什么不同。
结婚也不过如此。范柳原自由惯了,原想着离了上海那些路柳墙花,多少能让他收点心,谁知那人竟是这样一刻也坐不住的!在香港这两年,他待在家里的日子简直屈指可数,白天忙公司的事,晚上更宿在别处,流苏逛街到家,回回总揣着一把别人送的叹息,久而久之也就厌倦了,索性关起门来自己消磨,任凭好事者添油加醋地议论去。
倒不如一个人呆着的好。流苏想着,懒散地回到房间,坐在梳妆台前凝视自己的脸。她已经三十四了,三十四岁的女人,一旦添上几丝可憎的皱纹,再怎样俏丽的姿容也要现出老态,好在她有的是时间浪费在保养上,于是这张脸仍旧是小小的、如青玉般温婉动人的脸,还因为光阴的沉淀和洗练,眼角眉梢别有一分成熟的风韵在,只是一颦一笑间苦涩非常,总流露出迟暮之感。
她若是老了,必是给自己看老的。流苏猛地站起身,在床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一双手紧紧绞在胸前。等范柳原回来了,就跟他提离婚的事,不然,除了胡思乱想,除了顾影自怜,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范柳原不要孩子,与其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老妈子,倒不如抛头露面的好。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女人不结婚就不是女人了么?那些英国人,不就常嚷嚷着什么“女权”?女人还有参政的呢!
流苏慢腾腾地拉开实木壁橱,向里淡淡瞥了一眼。各式各样的罩衫和旗袍,软缎的,丝绒的,乔其纱的,连同绉裙衫裤层层叠叠地铺了满柜。买衣服首饰之类,他是不管的,平日里她偏爱软玉、烟灰、茶青、藕粉之类素净些的颜色,摞在一起却也像打洒了颜料桶似的,花花绿绿地就要涌出来。如今总算有了安稳日子,也过着体面生活,她跟范柳原的感情倒像雾一样渐渐消散,不过是金玉其外,华而不实罢了。
暮色四合,流苏换了件水色单衫,静悄悄待在黑暗里。一会女佣阿顺上楼来,说范先生挂电话,晚饭要回来吃,叫做简单些,她听罢慢慢地拉下嘴角,兀自冷笑一声,道:“今儿想起要回来了,到底回来做什么?这家里的人同他哪有一点相干!”说着,颤颤地举起玻璃几上一只茶杯,张口便要一饮而尽,阿顺忙惊呼道:“太太,那是昨夜的茶,还没倒呢!”
“那又怎么。”流苏擎着小小的描金茶杯凄然笑道,“旧茶新茶,原就是一样的,怎么就喝不得?”阿顺讪笑道:“晾一晚上就苦了,不好喝的。”流苏道:“喝了又嫌苦,已经晚了,还是倒了罢。”阿顺听得糊涂,以为她在责备自己好吃懒做,便赶紧上前端了漆盘就走,又听流苏在暗里唤她道:“阿顺,晚饭你看着张罗,他要真回来,说我不舒服,睡下了。”
过了些时候,楼下的钟慢条斯理地敲起来了,整栋房子都当当地回荡着响声,像危机警报似的,整整八下,直锤在心口上。流苏躺在床上听得发慌,可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终究一动也没动。一刻钟后范柳原果然回来了,一进门就喊阿顺点灯,声音隔着几堵墙飘进流苏耳朵里,夹着几分怒气,可她太累了,上下眼皮打架,竟趁着朦胧昏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恍惚间只听有人开门走了进来,在床的另一侧坐下了。
范柳原在她身旁,但不说话。流苏背对着他,虽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却也懒得回头,烟草味若有似无直往鼻里钻,她只紧紧闭着眼睛。范柳原轻轻道:“我知道你醒着。”她不答,半晌听他低声道:“明早我得去趟广州,呆个四五天,你在家里别乱跑。”流苏听了他这安慰孩子似的语气不免愕然,只当他是寻借口出去嫖赌,也不予理睬,一会儿听他起身走向床头像要关灯,她却又按捺不住坐起来,突然问道:“你到广州做什么去?”
光线是昏黄着的,范柳原瘦削的脸显得苍白,神情有些奇怪。三十岁的女人是衰老了,可四十岁的男人却一年强似一年,他穿着淡墨色常服站在角落里,身材分外挺拔,面部线条深邃而冷峻,令流苏感到十分陌生。
她太久没看见他了,现在他就在这里,整个人酿酒似的泡在陈年的灯光下,朦朦胧胧,一沉一浮,时间越久越醇厚,但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做什么去?”流苏又问了一遍,范柳原怔了半晌,黯然道:“跟他们打官司,范家舍得下本,公司有人卷钱跑了。”原来范家大太太和姨太的几个儿子紧赶着用钱,便打起范柳原的注意,买通公司里一个高管。这人敲了笔款子一走了之,却又到杂志社去乱讲,说他冒充范家人继承遗产,公司财务其实也早就亏空了。他们虽然已经报过警,可近几年公司本就一直亏损,现在撤资的撤资、催债的催债,眼瞅着是要退市。整整两天,范柳原忙着起诉、辟谣、给客户打电话,想尽可能挽回损失。
流苏不太懂公司的事,但大概知道他们可能会破产,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想到范家人这样记恨他呢!打完了官司不算,还要追到香港来,巴巴儿地等着讹他的钱。是的,那是他的钱,可债也是他们俩的债,流苏浑身僵硬,像被冻住了似的,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直跳,末了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抬手缓缓捂住了脸,肩膀也一耸一耸地颤抖着。范柳原徒然地坐在床边抽烟,头也不回,只自言自语道:“姓李的跑不了,至于范家,我到广州去,不跟他们废话,只管告,告倒为止。”他说着,眼底渐渐现出阴狠的神色来。事情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范柳原在商界可是混迹了这许多年的,流苏慢慢平复了心情,擦去下巴颏儿上几滴泪珠,她沉吟了一会,忽然一扭身问他道:“你这一去胜算大么,香港这边怎么办?”范柳原勉强笑道:“赢是肯定的,只是免不了白费时间,耽误些时日,你放心。”听他这样说,流苏点点头,又嘱咐道:“你多带些人去,别忘了家里,早点回来。”
“还能扔下你不成。”范柳原淡淡地催促她睡下,自己捻灭了烟,起身熄了灯。黑暗忽然网一般地落在头顶上,两个人背对背,一动不动地躺着,连蚊香烟也忘了点,只见眼前闪着青的、蓝的、红的光斑,随着视线上下左右跃动。
这下再没什么坚不可破的东西了,白流苏想着,手指尖在褥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她从白公馆想到浅水湾,又从浅水湾想到香港沦陷,继而忆起七年前的范柳原,和那堵已经坍塌了的墙……他们果真是做不了主的,不然又怎么会结婚呢?七年前,他百般思虑算计,临了又退回巴丙顿道,两人在战火中相依为命,好容易结了婚,倒也有过一段快活日子,上海那样乱,倒也还是看电影、下饭馆,从早腻到晚,真是神仙眷侣,好不自在,可是茶到底是凉了!
那样大的公司,也能说倒就倒的么……流苏想着想着,不禁悚然一惊。范柳原要是真破了产,她又该怎么办呢?这时候离婚,怕不合适吧?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揪住床单,像要确保什么可靠的东西似的。离婚不合情理,可是离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晚了,谁让她赌上范柳原了呢!就不是范柳原,换个人也一样,命总是由天不由己的……这样一想,范柳原被范家人暗算,公司血本无归,下半辈子一块儿抵债,倒似乎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了,罚单既已经抵到眼皮子底下,她照单全收便是。
这会儿功夫,流苏已将白日里的闺中怨愤忘得一干二净。夜黑得像一团抹不开的墨,周遭一切都静得可怕,人置身其中,仿佛一块突兀的亮斑似的,尤其睁着眼睛,更显得格格不入。想也无用,不如不想,流苏干脆阖上眼皮,有蚊子在胳膊上叮来叮去,她也懒得抬手赶一赶。明明什么都没做,倒像是被困倦一击而中,两人都沉沉地昏睡过去,至于肉眼可见的深渊,那简直与他们毫不相干了。
第二天早上流苏很晚才起,也无心梳洗装扮,只换了件常服便独自下楼用早餐。范柳原天不亮就走了,现在整个房子又是无限地空旷,连刀叉相交的劈啪声都分外刺耳。晨曦是明亮的金橙色,窗帘一拉便肆无忌惮地涌进来,照得整个餐厅没一处阴影。到处都是空,干干净净的空,光芒直逼上脸来,晃得人眼睛痛……她勉强吃了半片面包,扔下饭桌便上楼回房,黑暗里一切都很拥挤,这让她感到心安。
人人都找范柳原,电话一个接一个,令人心惊肉跳地响着,可这里只有白流苏,整整两个日夜的空虚和折磨,她迅速地憔悴下去,全没了往日的典雅精致。迎接厄运是不需要体面的,脂粉香奁、绫罗绸缎一类,一旦开始逃难也就用不着了,可万一他要不回来呢?流苏倏尔起了这个念头,把自己给唬住了。时局动荡,范家人又对他虎视眈眈,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范柳原在英国和新加坡又都有产业,他也不见得想回来,万一真要扔下她,香港陷落这样的巧事,也不会再发生第二回……
他走不成,她倒拖累了他。流苏咬着帕子望向窗外,青天白日,道两旁是青葱的梧桐,一对恋爱的男女在街上走着,手挽着手……热闹与冷清尝遍了,有什么好怕的呢?真要走,非得她提分手不可,他怎么敢一走了之!狭长的街道空无一人,那对男女走远了,流苏突然哽住了嗓子,狠踩着木屐冲上楼去。衣服散乱着不收,屋里一股子丁香味,绣花枕头濡湿了,眼泪星星点点地扩散开去……
7月2号,范柳原走后第三天的傍晚,家里突然接到加急电报,流苏恹恹地下楼,知是白公馆发来的,又空欢喜了一场,许久不联系了,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果然,她从阿顺手里接过来,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登时面如烟色:寥寥几个字,只说白老太太四天前病逝了,白家要她回去奔丧。这下可好,顷刻间两重噩耗,一个悬而未决,一个接踵而至,真是晴天霹雳!流苏悲恸欲绝,哀叫一声便伏在楼梯上,半晌缓转过来,也顾不得垂泪,只跌跌撞撞冲上楼,就要收拾行礼赶往上海。
过去母亲对她不上心,只是冷冷的,好容易嫁了范柳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尽孝了,却又跟人家到了香港来,现在母亲终于是去了,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去了!这么多年累积的隔阂怨怼,连最后一点消融的机会都不给她,等人没了才喊她去奔丧,又有什么用?这是要让她悔青了肠子才算完!流苏一面呜咽一面胡乱地装着包裹,时不时停下来揩泪,到最后彻底失了力气,阿顺便急急赶过来帮忙。对的,阿顺是要同她一起走的,范柳原不在,她们一走,家里便只剩下一个老妈子和几个丫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船票办好,流苏嘱咐佣人看家,自己带着阿顺急匆匆赶往上海。电报到得晚,两人行程上又花了三天时间,等船靠了码头,已经是第八天的下午了。适值黄梅季节,上海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雾气泛白,雨水蒙蒙地缠在身上,潮湿而粘连,阿顺挽着两个包裹,连踩了两三个水洼,流苏擎一把白地芙蓉伞,因为走得急切,小腿上溅着淤泥,两人狼狈不堪地叫一辆洋车,又被趁机抬价,东拐西绕颠了一路,连叹息的力气都懒得出。
解放后的白公馆再请不起佣人,门前石块瓦砾乱堆着,荒草争相拔高,只有一个硕大的白花悬在匾额上。流苏推门而入,只见庭中苔藓遍地,空无人烟,纸钱尽数沤在水洼里,再往里走,堂屋垂着写有奠字的白幔,两侧挂着一色暗黄灯笼,当中停一口可怖的黑棺,蜡烛只短短一截,快撑不住了似的,流苏连忙过去续上,看着火光又亮亮地跃动了,这才安下心来。
她始终没敢回头看一眼棺材,只怔怔地凝望着烛火,神情分外认真。来的路上每时每刻都在哭,眼睛肿得樱桃一般,而今一场雨倒将这股热度冷却了,白府家教森严,从小也没体受过多少温馨,记忆中的母亲长年板着脸,不管高兴还是恼怒,一味只是淡淡的,怎么也勾不起沉痛之情。流苏正愣神,却见四爷举着蜡烛,脚步蹒跚地从厢房出来,见她在此,不觉讶异地道:“你来了?何时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我好去接你。”他齐整地穿戴着孝服,面色蜡黄,眼眶乌黑,精神却很好,且对着流苏挤出一个苦笑来,流苏于是悄悄按了按眼睛,道:“刚刚才下船,耽搁了可有七八天,不要紧罢?”她默默望向母亲的棺木,四爷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有些黯然道:“早该让妈入土为安了。”流苏不明就里,也点点头,二人凝视着灵前的遗像,一时默然无语,片刻流苏环视了一圈,却仍不见一个人影,便问道:“三哥四嫂他们呢?可是出门了?”四爷闻言嗤笑一声道:“上哪去?他们一直在这等着你呢!”流苏愕然道:“等我?做什么?”
正疑惑,楼梯上传来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只见三爷四奶奶哭号着下楼来了,身后跟着金枝金蝉,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三爷一把握住流苏的手道:“六妹,你可回来了,妈临走的时候还念叨你呢!她老人家病重的时候,你三嫂跟我商量着要叫你回来,谁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啊……”四奶奶也在一旁呜咽道:“自打你去了香港,妈就天天在耳边念叨,这个是你爱吃的,那个是你爱穿的,老太太都记着呐,六奶奶,你嫁了好人家,不该忘了咱妈呀!”她哭得天雷滚滚,三爷跟着频频点头,连金枝金蝉也扑上来,一口一个六姑地叫着,流苏悲伤之余,只觉得耳边吹唢呐似的连绵不绝,嚷得人头痛。一行人互相安慰,又抱团哭了一阵,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于是到里间坐着喝茶休息。
上海这雨越下越热,四奶奶受不了暑气,打孝衣下踩着一双杨木拖鞋,见流苏正瞅着自己腕上镶金的翡翠镯子,便不自觉地缩了缩手,也收回脚来,抬头睨了三爷一眼。三爷咳嗽了两声,长叹一口气道:“六妹,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回来,是对这个家有怨恨,你三哥我这人不会说话,对你多有得罪,也不奢望你能原谅,可咱妈是真心为你好,她是一直惦记着你。”三爷说着,慢吞吞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道:“这个家妈撑到现在也不容易,如今她走了,就是倾家荡产,咱也得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让她老人家走得体面,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嘛。”四奶奶接道,“外头说什么‘一切从简’,那怎么行呢,白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六奶奶婚礼上已经丢尽了面子,老太太出殡也省俭,传出去让人家笑话!”三爷见流苏冷着脸不言语,便慢慢地道:“六妹,我也不跟你绕弯子,直说吧,给妈办的那口寿棺,虽说不是楠木的,也花了不少钱,加上陪葬器物、香烛纸钱之类,公账的银钱都支了也还不够,只得各家分摊,东西当了个差不多,你三嫂身子不好,总得留下个药钱不是?”四奶奶跟着哽咽道:“这仗打来打去,什么都涨价,连米都买不起了,金枝金蝉早就该托人说媒,家里穷得佣人也没有,你四哥又是个吃闲饭的,谁敢上门提亲哪!老太太要下葬,就是砸锅卖铁我都心甘情愿,可看这光景,恐怕只得抵了房子,才能尽这孝心了!”
好,好得很!流苏心早已凉了半截。从前便看惯了这些个嘴脸,电报那么晚才送来,准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可母亲就躺在大堂里,他们宁肯耐着性子等她回来掏钱,也不愿尽早出殡下葬,让妈入土为安。头七都过了,现在是大夏天,都说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可这哪是人办的事!跟她哭穷,她哪来的钱?范柳原的公司还没着落,自然不该再给他添麻烦,可随身也只带了一些细软,都当她是块肥肉,她跟谁诉苦去?
流苏悲愤交加,不觉狠狠地咬着嘴唇,四奶奶还在打她的同情牌,三爷数落着她的不是,两个人是软硬兼施,流苏不待他们说完,便放声喊阿顺把自己的包裹拿来,等包裹拿来放在桌面上,也摊开了,她便腾地站起身来,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在地上,除了生活用品,只有一些港元,零零碎碎的银钱,倒是几样首饰还价值不菲。流苏冷笑道:“三哥四嫂急着用钱,那还真是不凑巧,柳原公司出了点问题,股票这东西你们知道的,兴败不就是一夜间的事么?我身上只带了这些,虽说不多,也是我自己入股攒的,盘缠我一分不留,全给咱妈出殡用,至于其他的,我的钱晦气,家也是我败光的,快别连累了你们!”说着便催促阿顺把首饰拿去当了。四爷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四奶奶和两个丫头被她唬了一跳,三爷脸上挂不住,只低着头抽烟杆,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主意。
收了包裹,流苏就要到楼上换孝衣,四奶奶想做一回好人,便装模作样地问起范柳原的事,流苏淡淡道:“自家的难处,不牢四嫂挂心了,只是妈还在堂屋躺着,公馆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她老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四嫂有空问这个,不如安心去灵堂守着,好让妈保佑金枝金蝉嫁个好人家。”
四奶奶愣了半晌,等明白过来,不禁气得直跳脚。流苏已经上楼去了,她看过病床上的三奶奶,和宝络谈了一会心,便穿戴好孝服到大堂去守灵。第二天一早白老太太下葬了,满大街纸钱飞舞,围观的人看着点着,三爷用手捂住脸,四奶奶哭得惊天动地,流苏一滴眼泪也没掉。出殡回来没一刻钟,四奶奶再度吵着闹着要离婚,四爷只顾点蜡烛头也不抬,见此情景,三爷直喊这个家要散了,也嚷着要搬走,白公馆乱成一团。流苏记挂着家里,决定当天就买票回香港,但却苦于拿不出路费钱,幸而宝络已结了婚,便用一点积蓄给她办了船票,等和阿顺风尘仆仆地下了船,已是11号的傍晚了。
一进门,便见陈妈正气势汹汹地打骂丫头巧儿,后者在客厅里乱跑,嘴里直嚷着:“再不敢了!”。玻璃几上摊着饼干盒子,地上也都是饼干屑,屋子里一股糊味,流苏已经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收拾,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脑袋。“过来!”陈妈恶狠狠地道,并把巧儿推搡过来,直塞到流苏面前。巧儿只顾着哭,陈妈便替她解释道:“太太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咱家里出了贼啦!您才走了几天,这死丫头就偷您的衣服穿,还把项链耳环装在自己兜里,变着法儿地拿出去换钱,前几年您丢东西,我就怀疑是她,这下可算让我给逮住了!”陈妈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流苏淡淡扫了玻璃几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这饼干也是她吃的?”巧儿立马跳起来道:“饼干不是我吃的,是陈妈!”紧接着就挨了陈妈一巴掌。
真是没完了。流苏恼怒地喊阿顺道:“小的不学好,老的没正经,正活儿不干一件,就晓得趁人之危,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都请出去,我一个也用不上!”说完了仍不解气,又将几上的饼干盒子掀起来,兜头撒了二人一身,阿顺头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不觉瞠目结舌,只悄悄地领陈妈和巧儿去结算工钱。流苏气得浑身发抖,这会儿静下来,心头竟涌上一阵快意,自己也有些愕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她忽然想起范柳原走了有十天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心中顿时惶惶不安。他该不会真的不回来了罢,她现在可什么都没了……正思量着,却见阿顺惊慌失措地折返回来,道:“太太,陈妈说范先生前天来信,官司是打赢了,可他在广州染上了时疫,一时半会回不来,恐怕还得等几天。”
他没想扔下自己,还记挂着家里,而且官司打赢了,他们也就不会破产,这真叫她高兴,可是……时疫?流苏一颗心再度悬在了半空。什么样的时疫,严不严重?还能寄信来,想是没什么大碍吧……可广州只有范家人,谁去医院照顾他?临走她嘱咐他多带些人,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要是这病厉害得很,那就比破产更严重,他有可能再也回不来,她……
突如其来的疲惫及时打断了这场胡思乱想,惊慌、悲痛、怨恨、心力交瘁,流苏终于昏倒了。这一昏倒省了许多功夫,她整整躺了两天,已经恢复了力气,只是迟迟不愿下床。天气越发炎热,一到晚上,青翅小虫儿便嗡嗡地撞着纱窗,这也能让她看得津津有味,除了赏街道的风景、观摩被单上的花纹,她还要阿顺把风扇、收音机都搬到屋里来,又突然间胃口大开,不间断地想喝酸梅汤、吃冷饮和西式点心,折腾得阿顺精疲力尽。
如此这般任性了一段时间,流苏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且奇迹般地重获了年轻。白公馆死气沉沉的日子,绅士和淑女的教条,银钱堆上的算计,从此都一去不复返了,她不再想范柳原的事情,即使他不回来,她也确信自己能容忍一切形式的生活。
15号这一天早晨,楼底下传来汽笛声,范柳原终于回来了,却是由人搀着回来的。广州疫情严重,出港的机会是好容易才争取到的,他大病初愈,还不很能走动,进门后不久便伏在床上,从前那样风度翩翩的一个人,现在神色憔悴不堪,流苏本来决定得好好的,眼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想的也全都变了。
范柳原虚弱地微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因为脱水有些干裂,流苏伺候他吃药,两人的距离似乎比往常拉近了许多。范柳原突然道:“我在广州住院,听说妈她……”话音未落,流苏怔怔地抬起头望着他,却觉着有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连串滚落下来,她慌忙抬手抹了一把,可是越抹越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万分。本来只是有些委屈,上海的白公馆恨不能赶紧撵她出门,在香港的日子既无聊而又沉闷,范柳原对她不上心,哥嫂苦心积虑算计她的钱,仔细想想谁都不值得,与其牵肠挂肚地拴着别人,不如取悦自己来得快活。
可她放不下范柳原,她终究只是个女人。女人,凡是不愿颠沛流离、只一味贪图安稳的,总得要有个肩膀来依靠,流苏好歹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可母亲守了那么多年的寡,一个人苦撑着那个家,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她教她“三从四德”,要她把一辈子的幸福押在范柳原身上,到底也是没法子,她们都输了,输得艰难苦涩,可心甘情愿。
范柳原腾出一只手来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劝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你看你,可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坚强些……”泪眼朦胧中,范柳原的面部轮廓渐渐变得柔和,于是似乎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情,经此一难,二人都觉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一时感慨万千,沉默良久。
流苏勉强振作精神,端去药碗,替他收整衣物,仍旧哽咽着说不出话,柳原又满怀歉意地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也怪我粗心,看错了人,竟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流苏酸他道:“你看错的不只这一个罢,也有好些太太、小姐,看着温柔可爱的,真要缠起人来,可比那姓李的厉害得多,你还是慎重些好。”柳原笑道:“那李建雄长得虎背熊腰,到你嘴里竟立马成了个女人,这样恶毒的诅咒,可见范太太的钱是骗不得的。”流苏禁不住抿嘴一笑,怪他没个正经,正闹着,柳原突然叹一口气,认真道:“以后再不会了。”
她晓得他的意思,虽然不敢多信,却还是喜上眉梢,连做着饭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是的,如今她成日里只忙这些,先前辞退了两个佣人,光阿顺一个的确忙不过来,再者她也是真有这个兴趣,本来嘛,一个男人背后总得有个女人体贴照顾。柳原在床上给公司挂电话,她便帮他记账本,替他出主意,起居饮食,她也样样伺候周到,请医生、做家务,一日三餐亲自下厨。也不知怎的,两人都开始热衷于吃,除了白斩鸡之类的上海菜,马来烤鱼、香港烧腊等也早已驾轻就熟,闲暇之余,流苏甚至不惜穿行多个街区,只为享受带刚出炉的鸡蛋仔回家的乐趣。
夏日将烬了,傍晚的暑热也还是沉甸甸的,沁出的汗黏在脖颈上,待一阵晚风吹来,纱裙的下襟飘动着,终于有了一丝轻快和爽利。流苏打着扇子站在阳台上,凝神看那街上的男男女女,落日的余晖光灿灿的,把太太们的脸浇得蜡黄,给小姐们的脸上贴一层金,而她心中只是无限地满足。“特殊时期”终止了,一切是那样平安,这也许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太阳徐缓地沉下了山,天空由粉白过渡到深蓝,唯余一片薄薄的暖金色。浮云深卧在霞光里,像浓香四溢的芝士蛋糕,片片丰盈饱满,甜得就要涌出来……流苏望着,唇边泛起淡淡的微笑。晚饭时间到了,阿顺忙着洗衣服,范柳原在沙发上读报,但她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寂寞,而这寂寞似乎是由于饥饿的缘故。
她离开灶台,想一个人去街上走走,要清爽的冷饮,最好是柠檬味儿的,要去一趟饼屋,吃软糯的栗子糕,还有杏仁酥,黄桃派,绿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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