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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潮水

故乡的潮水

作者: 兰乔教育 | 来源:发表于2020-02-06 18:53 被阅读0次

    故乡的潮水

    李启雄(笔名:海甸人)

    2020年元月4日初稿

    我从小生活于海口的海甸河边,每天最熟悉的就是它的潮水。

    涨潮时,潮水携着千军万马,从琼州海峡气势汹汹呼啸而来,挟雷聚霆,直扑海甸河,带着上次退潮时的不甘和愠怒,肆意践踏着河床,淹没了沙洲,抽打着堤岸,直至平复怨怒,它才慢慢地平缓下来,像一头温顺下来的巨兽,在缓缓地游动,喘息。退潮时,潮水已经抵挡不住上游的南渡江的攻势,猖狂溃逃,卷起狼狈而愤怒的浪涛,把海甸河撕扯得遍体鳞伤,露出了河床,露出了沙洲,露出了丑陋的淤泥和砂砾,暴出岸边的一道道青筋。每天,潮水都是这样循环不断地上演着这样的故事,炫耀着着自己的历史。

    开始,我只是一名好奇的看客,久而久之,心却慢慢被潮水席卷而去。

    小的时候,我经常要从二庙的渡口过河。涨潮时,河水泱泱,水面近两百米宽,水流湍急,只能乘坐渡船,但是一分钱的过渡费常常令年少的我望河却步,何况有时还是自己从九小学校围墙边的竹林村偷偷溜回来的。所以我每次总是等到退潮,当河床露出沙洲,我便脱下裤子涉水而过,偶尔遇水深之处,则褪去上衣置于头顶,“踏响”(踩水)而过,走到岸边无人处,穿好衣服再走回家。为了能淌水过河,我每次离家前必向祖母问清楚退潮时间,因为她出身于新埠岛渔家,自小在土尾村的海边挑鱼织网,跟父辈学会看潮水涨退的时辰。我就是靠着祖母的预报在海甸河如履平地。偶尔记错了时间,没法过河,只能腆着脸等我叔叔的朋友带我上船,或下船时趁收钱的人不备就飞身而下,当他发现时就会骂骂咧咧:“叽么好歹仔,又不过钱!我叫你么嫲收拾你!”还做出要追我的样子,而此时的我已得意地跑开,在远处笑着看他的话被风撕成了碎片。

    不光是过河的时候,“漏窿”(在海塘闸口泄水时张网捕鱼)的时候我也盼着退潮。第一次是在初中时候,黄亚汉的邻居阿三仔说了晚上退潮时带亚汉、林亚连和我去“漏窿”。从此,我就天天在盼着退潮,天天要祖母跟我掐算时间,终于熬到了那天晚上,我囫囵扒了几口饭就赶到阿三仔家里。我们四个到了海塘时,看到海水正在涨潮,便迫不及待地把“窿嘴”(闸门)的木闸板顶开,海水哗地一下涌了进来,然后就坐在堤坝上讲古,在等着海水涨满。

    是夜,大海静静地躺着,海风轻轻地摩挲着它柔软的肌肤,再扯下一大片月光,盖在大海身上,海波轻扬,就像它在呼吸时起伏的胸膛,海浪就像它的鼾声,我第一次看见大海这么安详、美丽。海塘里间或有鱼虾跃起,我似乎看到鱼儿虾儿从“窿嘴”鱼贯而入,所以连起身都蹑手蹑脚,就怕鱼儿发现了我们的阴谋。等了好长时间,海水终于撑饱了海塘,也把我们的困意撑得满满的,我们赶忙把闸板落下,然后被瞌睡追着跑到阿三仔看塘的寮蓬里席地而睡。半夜,阿三仔的急促的呼声把我们惊醒: “水落了,水落了!快点起来放网!”我骨碌一下爬起来,朝外一看,海水已经退去,月光下裸露的海滩飘来一股海泥和海水的腥臭味,刚才安详、美丽的海水已经狼狈逃窜,无数还在海滩上流动的小水流形成的沟壑就像它匆忙中扔下那件满是褶皱的衣裳。我们赶忙把渔网固定在“窿嘴”,张网以待,然后把闸板提起,海水倾泻而出。这时,那些中计的鱼虾蟹一股脑往外冲,有的撞在“窿嘴”,有的飞跃激流,有的直入网兜,有的被撞晕后就飞到我们脚边。这时我们困意已去,守在“窿嘴”用手电观察战果。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海水泄空了,我们立即把渔网收起来清点战果,只见网兜里有活蹦乱跳的茂公、偶鱼(马友鱼)、海立、虎鱼、沙丁鱼、鲻鱼、花蟹,梭子蟹、青蟹、白虾,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海鲜,足足有十来斤。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阿三仔说,我们几个运气好,跟他一出来就捉到那么多鱼。

    当晚,我们没带碗筷和刀,阿三仔就用树枝杀鱼,只见树枝在他手中游走如刃,没一会鱼虾蟹就下锅煮熟了。我们把树枝剥皮做成筷子后吃将起来,四头饿猫便风扫残云般把那些海鲜吃了近半,剩下的阿三仔明天要拿到“街市廊”市场卖,否则他没法跟父亲交差。

    回到家时已近鸡鸣,祖母朦胧中问我去哪了?我忙捂着满口腥味的嘴巴撒了个谎:工宣队要我们红卫兵协助查夜,去抓牛鬼蛇神。因为我是年级的红卫兵连长,这个谎自然就圆了。她哪知道,牛鬼蛇神已经全部下我肚子里了,这会正在慢慢消化呢。当然,当晚我只能蒙头装睡,因为生怕打嗝声把我的谎戳破了。

    在此之前,涨潮一直是我最痛恨的。然而,自从跟堂哥李启梧去“簸蛤”(就是用箩筐把烧石灰用的珊瑚、贝壳等原料从船上搬到岸上)以后,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梧哥比我高两届,是我们二中36班的,他身材敦实矮矬、虎背熊腰,但人长得很帅,很像电影《东进序曲》饰演黄秉光的李炎。他是学校红卫兵的虎将,经常带我一起参加红卫兵纠察队的各种活动,也时不时带我去“簸蛤”。我们常去的是二庙对面的边坡仔河边和靠近钟楼的河边。每当涨潮之后,料船就靠岸卸料,每人每次一般可以挣两三毛钱。去之前,他也会算好涨潮的时间。他活干得很猛,而且每次都打着赤膊,经常被贝壳或箩筐上的篾条划伤,他却毫不在乎,用手擦擦伤口就接着干活。每次干完活,他喜欢用那些纸币甩甩右手,很得意地说:“走,阿雄,囊宁(我们)去吃清补凉。”有时也会给我买两分钱一支硬邦邦的红豆冰棒。有一次我的冰棒吃了两口就掉到地上,他就再帮我买了一根,然后捡起地上的冰棒,掸了掸就吃下去了,让我心里一阵酸楚。如果有段时间没吃上清补凉和冰棒了,我就会问他:何时再去“簸蛤”?他就会安慰我说:“埋慌,埋慌,等涝大(涨潮)那去咯。”那声音里透着大哥的温存和宽慰。于是,我总是盼望着涨潮。梧哥挣的钱除了补贴家用,还有他的小秘密。他们班有一个漂亮的女生,是校宣传队跳白毛女的,个子不高,长着一双深潭似的大眼睛,谁看见了都会被淹没。梧哥称她为“大目”,还带我去过她家。梧哥用“簸蛤”的钱买了一个小的金黄色的毛主席像章,想送给她,但是一直没勇气。我想他肯定被“大目”把像章戴在波浪起伏的前胸那个神气的样子折磨了很久。后来这个像章还是戴在了我胸前。

    梧哥后来当兵入伍,回来在海口造船厂工作,后来由于工伤一条腿落下了毛病,加上工厂改制买断工龄,他的生活曾一度落潮,但是他的对生活的勇气依然不减,他凭自己过硬的木工技术做起了装修工程,生活越过越好。

    我好久没见到梧哥了,但是他给我买的那一碗清补凉和那根红豆冰棒已经沁入我的心脾,至今仍然是那么清凉,在我人生最酷热的季节,它就会溢出来,支撑着我。

    前几年,因为认识了一个远亲阿群,我对故乡的潮水又有了别样认识。

    阿群一家住的新埠岛三联村(亮肚、亮脚、外坪),离我祖母的老家土尾村很近。听父亲说他靠一条小船,几张渔网,撑起了有三个孩子的五口之家,还盖起了小楼,所以我对他的捕鱼技术很好奇,便约了他一起出海捕鱼,一探究竟。那天下午我到码头时他正在给渔船加油。看上去他40出头,个子不高,但壮实,黝黑的脸庞上刻着一种刚毅,有着新埠岛渔民特有的淳朴和爽直。打过招呼之后,我急着上船,他说:“不慌,你看水流还很急,还没到平流。” 我一眼望去,果然海水正急匆匆地往东奔去。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水流已经平缓了,我们才开船,没多久就到了白沙门海面,水面遽然开阔,可以看到琼州海峡对面凸起一道黑魆魆的海岸。到了原来放网的地方,他顺着网桩把网捞起来,只见各种鱼虾蟹活蹦乱跳地掉进网底,我赶忙帮着他用网兜把海鲜直接捞上来。他边收网边跟我说,他们是根据潮水和风向放网的。潮水向东流时网口向西,涨潮的时候,鱼就跟着海水进网,退潮前,就去收鱼。如果刮东风或东北风时水流急,网口就向东,鱼就容易进网。所以他对潮水涨落的时辰掌握得非常准,一般只需把渔网放到海里之后,十天内,每天都来收一次鱼,无论潮水向东向西,他都能抓到鱼。

    过了大概三、四个小时,当六张网全部收完,晚霞已经抹红了天际。看着30多斤海鲜,阿群的脸在晚霞的映照下灿烂起来,嘴巴咧开如那张开的渔网。这时,我透过渔网望去,夕阳徐徐落下,就像是慢慢坠进他张开已久的渔网里的一条巨大的鱼。怪不得他说准备买一条大一点的船,到远一点的地方捕鱼,原来他的野心不仅仅是白沙门渔场。我这才明白,潮水尽管有涨有落,一个聪明而勤劳的渔人一样可以把它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后来虽然去上海生活了,但故乡的潮水仍牵动着我。

      前年在海甸的恒大美丽沙楼盘买了一栋房子,仅花园就400多平米,环境非常优美。但是,开发商今年又新盖了一线海景房,我们想置换到那里。而有的朋友说,一线的房子每天看到潮起潮落,会影响我的人生,所以我专门跟夫人多次去那实地察看体验。

      房子坐落在海甸河入海口的北岸,离堤岸也就几十米,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西面是海口湾、秀英港,再远处是西海岸,西北面是琼州海峡,南面是万绿园。

      清晨,当琼州海峡甦醒之后,就把海潮赶到海口湾,它们在湾里恣意嘻戏,玩耍,时而用脚踢踢海岸,高兴时就蹦上来,溅湿晨跑人的脚;时而摇曳着湾里的渔船,哼起出海的船歌,沿着岸边飘荡。中午,太阳把海水烤得浑身冒汗,它烦躁地跳着,吼着,向东边的海甸河汹涌而去。下午,潮水似乎折腾够了,累了,饿了,从海甸河匆忙飞泻而下,在急拐进入琼州海峡时,被海甸河北岸狠狠地踢了一脚,潮水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海湾,痛得向岸边吐出一口一口的唾沫。傍晚,潮水在岸边呻吟着,向沙滩诉说一天的遭遇,鸥群,渔船都过来倾听着,停在海上的货轮也向它发出了问候,连夕阳也慢慢降下了旗帜。晚上,潮水逐渐平复了情绪,秀英港的灯光轻轻抚摸着它,在群星的慰抚中进入了梦乡,这时,月光落下了银白色的帷幔,海潮均匀的鼾声像一支月光奏鸣曲飘向海口湾沿岸,载着人们的美梦驶向远方。

      如此美景,让我和夫人多次流连驻足。内景房固然无潮水之虞,却无法欣赏这绝美景致。海景房虽有潮起潮落之谶,但毕竟只是一种无凭之说。海甸河的涨潮无疑是一种冲锋和前进,是精彩的,而落潮却是重新积蓄,是新一轮进攻的准备,也同样悲壮。人生亦如此,没有永远的涨潮,只有在落潮时审时度势,再次酝酿,才能赢得新一轮进攻的胜利。海甸、海口,几百年来任海甸河潮起潮落,有坠落的痛苦,也有重生的喜悦,依然前行。海南岛不也如此吗?当它从地底喷发而出就在大海的重围之中,潮起潮落,几经轮回,演绎了它的苦难,也飘扬过它的胜利,但它依然在前进。

    于是,我和夫人决定买海景房。立海甸河畔观潮起潮落,枕琼州海峡听霆响雷鸣。我们坚信在海南新一波的浪潮中一定会再次响起海甸河的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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