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关于展开这个话题前,得先捣拾捣拾心情,因为这很难沿着记忆,不带情感渲染地去客观描述,甚至很难惜笔惜墨地一言道尽。那里面的一切都让人心情沉重,每一点都让人难以掩饰黯然神伤,每一处都让人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我只能在满腔悲怆中,尽可能全面细致地去展现关于那一份记忆的真实,尽管这很难做到。
一
就像羡慕那条细瘦的河流一样,山里的大人小孩也有一种模糊的走出去的想法。之所以说模糊,那是因为其仅仅只是一个念头,一个被苦难日子折磨的受不了的希翼。之于具体如何出去?出去了如何谋生?深奥点的,像为什么一定出去?出去了又会有什么得失?一切的意义何在?则即没有细想,也没有打算什么。单纯地见着别人出去了回来,真假风光的一面,就有了这样的奔头,说到底就是穷怕了。
于是在这种模糊的念想下,还没有完全被穷日子压弯腰的人,仰着出去了。有的为了家庭、子女能过上更好的幸福生活。有的为了逃避这贫苦的日子,自己出去逍遥快活。有的只是揣着一份道听途说的,对外面繁华的幼稚好奇。还有的则是在别人的怂恿下,毫无自主的随波逐流。也不少那些怀着鄙陋想法的人,混社会,偷盗犯法,坑蒙拐骗,色欲物欲作祟等等。甚至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赌博中一夜暴富,攀附中谋个富人…在民工外出的大浪潮中,抱有各样目的的人形形色色,但千扯万扯,总能扯一丝一缕到贫穷上去。
于此父辈成了外出受苦的一代,子女老人成了孤独留守的一代,都是万千现实中让人闻着潸然泪下的一代。那就让脸颊淌着泪,记叙下去。
二
具体怎么入学的已然忘记,入学前只记得两个画面。一个是在院子旁的村路上,背着兄弟僵站着,好似在妄想着什么。还有一个是梦,在那堂屋里做不完的噩梦中,特有的一个梦。梦里极不真实地坐在屋后邻居家的四处通风的屋子里,摊开着书本,摇头晃脑、装模作样,但又煞是有趣好玩地读着书。天真烂漫的孩童,仅在大人们零碎的话语中,生起了对上学的美好认为,与渴求且高兴的想法。
穷的不知所以的山村里,还留有一个可读至三年级的小学,是难以置信的。现在细想下来,不得不油然生起一份敬意,深沉而真挚的敬意。我那小学的启蒙的老师,同是清贫日子里挣扎的苦难人,仍不辞辛苦、无所抱怨地留了一份希望给那些年山里的孩子们。而他自己,则在现实生活的辛劳与对心中教育的坚守,两者相互夹击下,沉默、静默、从不言语地忍耐着,负重着。于生活任劳任怨,于教育呕心沥血,一辈子的付出,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简简单单,更于平平淡淡中结束。这平凡而崇高的人,按佛家的话来说,一定是出离超脱了的,一颗菩提心,化花化雨。而他布施的善行,修下的功业,定让他往生到西方极乐净土。
所以他留给我们的记忆里,雨天,即有因为放我们一早上的假,自个儿去犁田蓄水的,面对生活的无奈。也有中午披蓑戴斗地回来继续给我们上课的,无私无悔的奉献。而阴晴天,不需要争分夺秒地去为秧田抢雨捣腾,但仍旧有忙不完的农活。所以在黎明和傍晚的星光里,以及中午的骄阳下,就多了个弯弓着背的劳作身影。一路成长至今,他是唯一一个纯粹传道授业解惑、附带着点微薄工资只为生活的,无愧于为人师者的人。是那种让学生越活,越多敬重的老师。
他的崇高是不能也不应该用言语词汇去描刻的,就像他生前静默沉默那般,我们也只能在静默沉默中,于心中去追忆缅怀祭奠他,愿他在天国安乐。
三
大约在七岁左右,踏进了学堂。那时的学校,院子下面的花红树,还在春里开花,夏里结果。旁边的那颗大泡桐树,还没有被风吹倒,仍旧顶着天,立在风雨里。而上课的铃铛,也还没有从生铁块换成小钢筒。犹记得那清脆而又铿锵的鸣响,在半山坡放牛的孩童都能听到,并生起一份焦急往回跑。那时上学,偶尔也还需要自带凳子和扫帚。装书的袋子,也只是小猪吃剩下的饲料袋。但课本淡雅的书香,对闻遍了山野所有的芬芳馥郁的小孩来说,是特有的,是从未感嗅过的。也是橙花的浓香、桃花的清香、稻花的幽香、凤仙花的馨香,甚至空气中长久弥漫的泥土的芳香,都比之不了的。以至于,每每拿到新课本,最先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并腿而坐,一本本地将书摊开,埋头进去嗅个心满意足。
在那村小上学的时光,是撒泼快乐的、天真烂漫的、纯洁无暇的,也是穷开心的。先说点记忆里,按捺不住的美好吧。
在地里的厕所旁边,有棵别人家的梅子树,树很高,是小孩攀不上去的那种。我们看着它,先是在春风扬扬中开一树粉白色的小花,然后从萧条的枝干里抽出嫩绿的叶芽,又见着雨落花落时悄无声息地结了果。直至春去夏来,雨燕被蝙蝠替代。在一双双不敢辜负的,纯澈的小眼睛注视下,那小果子在夜里悄悄褪去青绿衣,换了身太阳黄。只为给朗朗书声中,一群惦念它多日的小孩,一个夏日里的欢喜。于是乎,在某个清明的早晨,那黄灿灿的欢喜被蹦跳的小孩发现。你就可见着,简陋空旷的教室里,总会有三五个小孩,打着上厕所的幌子,溜到那梅树下张望,用纤长的竹杆子,去捣弄树冠处他们贪念已久的东西。同样属于那三四年的美好,还有天空中划着弧线的纸飞机,地上弯滚着的玻璃球,小手间翻飞的碎石子,冬日寒风里温暖的小火盆……于今,都没有了的,全留一腔无奈的感叹,空悲切!
梅黄时节细雨淅,空山树下颜可掬。人生若能停那时,富贵余年皆可弃。
四
当那些美好的记忆充溢着时,沉浸其中,心情是怀念而愉快的。但为了说清楚贫穷里的艰苦,还得将心情调回那时的现实中去。于是不得不,顺着记忆,缓缓闭上双眼,目光汇聚进心里,浸染上深沉的怅惘,看向那时的时光。
穿过坑坑洼洼的院坝,上三步台阶,土砖垒的简陋破败的房子,就是传道授业的教室。也是大人农忙,无暇照顾的小孩,寄管玩耍的地方。走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教室里,放着些长短不一、高低不同的灰白色木凳子,每条板凳都好似是被人拿去垫着劈柴,嫌弃不要了的一样,全布满了几十年被刀斧留下的痕迹,也有自身干裂开的缝。而那所谓的课桌,同样是一块很长的满是裂纹的旧木板子,没有腿的那种,两端搭在堆叠的土砖上。靠里的墙上,有一块用漆涂的中间掉灰的黑板,和院子一样坑坑洼洼的黑板,属中间那个凹坑最大,可见着里面棕红色的土砖头。于是读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后,又要向下找半天才看见“低头思故乡”。烂凳子、假桌子、破黑板,加上一二十个脏孩子和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头子,一起在昏暗没有电灯的旧房子里,做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梦。
那梦从没有玻璃的窗子里飞出来,顺着院子里的斑竹杆子,飞过泛白的五星红旗,无人知晓地飘向远方。有的飘了五六年 ,有的飘了八九年,有的飘了十几年。那年一起飞出的梦,现今也全然飘落了。有的落在了那个山坳里,有的落在了县市里,大多则落在了外面,落在了异地他乡的五湖四海里。只希望那些落了下来的梦,又从心里吹起一阵风,再一次继续飘起来。
关于那时上课的内容已经模糊了的,一二三年级全在一个教室上课,就算那时也是分不清的。只记得,一年级刚入学时,他用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汉字,叮嘱我们用铅笔去描黑,然后交给他检查。还有一点记忆是关于背九九乘法表的场景,午饭的时候,他立下背不了就不让回家吃饭的规定,便一个人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一会茫茫地张望着天空和远方,一会慈爱地回看着教室里那一双双希翼着的水灵灵的眼睛。我想他那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吧!
五
本来不想带入我的人称的,但如此就有诸多表述进行不下去。另外思虑了一番,此不过说明还没有可彻底地坦然去面对曾经,面对贫穷这个词。由此对其有了畏避,又怎能详尽描述它呢?有了这认识,我便释然了。
为了生存,一年到头都停息不了,这种无尽头的忙碌,自然也落了些在八九岁的小孩身上。
早上从快散架的木床上起来,惺忪迷糊着眼。简单的话,推开侧门走到石头镶的水缸前,用葫芦瓢舀点水,倒手心里往脸上一泼,小手搓弄两下,再撩起脏的发亮的衣袖顺势一擦,便完成了洗脸的仪式。而大多时候,小孩是闲麻烦的。多是很艰难地起床,摇摇晃晃到牛圈旁,打开栅栏,就牵着牛出门去了的。赶着牛到半山坡,寻一块青草稍微鲜嫩的地方,绳子系在一种叫黄荆条的小灌木上,听到学校铃声后,一阵慌乱中,撒丫子就跑了回来。
中午放学,的先去地里挖点洋芋或红苕,用铁丝弯折的磨利的刨子去皮。如果是刚长出来没多久的,则可以用碎瓷片去皮。然后去灶上生火,往锅里掺水放米,煮至中途倒入洋芋或红苕,继续烧煮些时候。一锅为了米饭能吃久点的洋芋饭、红苕饭,就算完成。类似的还有,春天的豇豆饭、四季豆饭、豌豆饭、菜菜饭,夏天的包谷饭、南瓜饭。至于秋冬季节,刚收的稻谷则可以奢侈点吃。菜的等大人回来做,一方面是因为油盐被锁在里屋,另外也是小孩子手艺不行。
中午,总是会在大人的再三催赶下,顶着烈日,去放牛的地方,将缠绕的牛绳理开。那时的放牛,就只有像火烧似的高挂的太阳,蒸汽寥寥的闷热的大地,陡斜蜿蜒的累人的山路,满山纵横的荆棘,蝉虫不停绝的嘈叫,颇为烦躁不愿的心情……可现在就奇怪了,记忆里那一切跟变了个样似的。照着记忆里来,首先是清风拂面的舒畅,天朗气清的怡然,鸟语花香的惬意,然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草坪上,牛儿在悠闲地吃草,而我仰躺在那天地之间,闭目感受着诗情画意般的美。这也许就是时间所具有的魔力吧,在岁月流失中、在渐而强烈的怀念中,记忆的一切都染上了美好的色彩。
晚上除了要去牵牛回来外,还有经常捎一捆柴火回来。而到家除了仍旧要做饭之外,还需要去打猪草。现在想来,关于打猪草又是藏着许多美好的有趣的一件事儿,那美好暂且不谈,留待后文美好之于贫穷中去细聊。关于放学后的记忆,也有比较深刻的画面,至今仍栩栩如生,宛若当时。第一幅画面,是放学后的黄昏里,饿的晕头转向,回家软趴趴地够着手推开嘎吱响的大门,颤巍巍地拖曳着脚走进昏沉的堂屋,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便瘫软在一堆苕叶子上,顷刻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一个当时直至现在都回想不清楚的梦,只记得梦里是一股又一股的透心凉和一片又一片昏黑朦胧、百般拨弄不开的迷雾,而头脑仿若醒着般,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胀痛。那般难受的昏睡,至今没有再遭受过。只有想着许多事,在极其嘈杂的环境中浅睡过去,于梦里仍旧胡乱思索着,与此般状态中醒来时的感觉相似。
关于第二幅画面,我想比较美地记叙一下,因为当时在那份新奇偶然中,是欢快兴奋美好的,至于其他疲劳则没有留分毫到现今的记忆里来。那是一副什么画面呢?是有夕阳和星辰的画面,是叫你都惊艳不以的画面。
五点左右放学,背着书包涌出竹笼子的一群小鸡一样,歪着步伐,手舞足蹈地,得了欢似的往家跑去。南方的八九月,五六点的太阳便已经称得上夕阳了的,对那山坳里的小村落更是如此。可见着夕阳的艳照下,一层暗影与霞光在山谷里较量着,交战处是一道随山势地表高低起伏的、弯弯曲曲的线。战线拉的老长老长,从无尽头的这边延申向无尽头的另外一边。战线拉在天地间,在山脊处,在河谷里,在树梢上,在草叶间,在屋檐边,在楼道旁,甚至在祥和的老人脸上,在可爱小孩的嘴角边,更在所有那方水土养育的人澄澈的眼里、朴实的心里。起初光影在对面山顶处势均力敌地僵持着。但那自树林子深处的而来暗影,在夜幕将临的鼓舞下,气势汹汹。反观那柔柔弱弱、凄美的霞光,则在夕阳近黄昏中,溃败的一退在退。
小孩抱一壶水,便追着那道光影的线上山去了。见那光影跑到了前面去,自己落在了阴暗里,不由的一慌,小腿儿一蹬,几个箭步便追了上去。如果是快到了息凉的树,便会先那光影一步,窜到大树底下去,学着大人跨坐着。将怀中的水壶,抱过头顶,咕噜噜喝上两口,然后饶有兴致地息看着,那光与影的追与逃的戏。一阵清风吹荡过大地,远山外的黑暗悄然步步袭来,在山雀的一声脆鸣中,可见那山脖处,麻醉在俯看山辽水阔、远看天地苍茫中的小孩,醒了过来,又麻麻溜溜地伴着光影赶路了。
一条蜿蜒的山路,从山脚盘延至山顶,在树林里隐匿,在光净处裸露,从远处望,可见一个时隐时现的娇小的身影在其上窜动。穿过小树林子后,便是一片“离离原上草”,在那有枯有荣的草丛间,生长着一种野葡萄。那葡萄是紫黑色的,豆子大小的,又是硕果串串的。当小孩,见着它,刹那便失去了对光影追逐的兴趣,炯炯的目光里,全是对那野葡萄的贪念,本来干涩的嘴角,也馋涎欲滴了起来。而那去地里忙活的事情,全抛叫那晚霞的光一并带着消失了。跳过草丛,扒开葡萄叶子,那藏起来的野葡萄更紫黑更大颗。满是欣喜的小孩,一颗颗摘着吃不舒服,便用手拽一大把,往嘴里海塞了起来。还不够过瘾,就直接张着嘴,咧着牙,往那野葡萄串上啃。那叫一个欢呀!无法形容。忘乎所以的欢乐,让其很很满足了一把。
而当满满当当装了一肚子野葡萄后,才发现夕阳早落到不知那去了,四野的天色已经是灰蒙蒙。于是慌不停蹄地,到了地里,将水递给大人们后,便帮忙着装新打下来的稻谷。天麻麻黑的时候,肩扛着半人大的一袋谷子,小脑袋全被压陷在袋子下。只漏着双眼睛看路,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于半山处,那麻麻黑的天,已经变成了乌漆漆一片。这时候大多凭着记忆和感觉,摸索着赶路。为了摔倒不痛些,便拖拽着谷袋子,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向着家的方向去。
现在想来,错过了那头顶的一片星辰。广袤漆黑的天空里,星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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