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柯，你太着急了，这对你的恢复有害无益，你是知道的。”冯医生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叹了口气。
我刚同她说了最近遇到的一些状况，顺带提了下自己的感情进展。
虽然她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笑意，可我看得出来，出于职业素养和真心实意的关怀，她并不赞同我如此快速地发展这段关系。
但是如果感情和欲望能够人为操控，随时随地按下休止或者减速键，有的人能说不想就不想，那这世界就太过于无趣苍白了。
“我的记忆，先前没和你说过，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我避开了和她的分歧，开始讲自己这次来的目的。
“嗯？记忆方面的？你说说看。”冯医生虽然表现出了兴趣，但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我点点头，看向窗外烈阳下晒得发亮的梧桐树叶，想着该怎么同她讲那些事。
看我半天没开口，她笑着鼓励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想太多。”
她应该是担心我临到阵前又反悔。
有前科就是不好啊。
我苦笑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情况你应该是了解的，我出事后在医院里关了一段时间，那时情绪波动有些大，我清醒的时间不到一半吧，所以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我现在回想起来总是零零散散的，不连贯，有时甚至真假难辨。”
冯医生调整了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我：“嗯，我从你父母那了解到一些，还和你以前的主治医生联系过。”
她的目光很坦然，像是在说我可以再多给予她一些信任。
我笑笑问她：“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
“你获救后原本是可以很快出院回家休养的，但是因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引发了抑郁症，行为出现重度自残和自杀倾向，他们不得已将你转入精神科住进半封闭病房。”她娓娓道来，语气里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在讲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点点头，继续说道：“是，我在三院那栋小楼里的308住了有大半年。我大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家里人也尽可能多地抽时间陪着我。但有时候我确实没法控制自己的意识，陆续有过几次自残行为，最后一次还撞破了头。然后我就穿了一段时间的束缚衣，直到病情有所好转。”
我的这段经历和万千困于病痛的抑郁症患者一样，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唯一让我煎熬的是，我有个不愿也从没同家人和医生说过的秘密。
我的记忆出现了一点问题。
“我自残时其实是有意识的，大多数都是在我回想和我哥有关的事情时，”我似乎又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于是停下来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总是想不起，看不清他的脸。”
“想不起也看不清吗？”
冯医生平静地重复我的话，像是在确认，同时她再次拿起手中的笔开始在纸上记录。
我点了点头艰难道：“是，就好像他的脸上总糊着一层暗红色的浓雾，我始终看不到他的五官，就连家里他的照片，我也看不清了。”
“照片也不行吗？”冯医生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这些你都是怎么发觉的？”
“在医院醒来时就发现了，我从噩梦中醒来，梦里是我和我哥被绑架时的事，从那时起我就看不清他的脸了。后来警察来问我一些事，我回想时发现，不只是梦里，我清醒时也想不起来他的脸。直到半年后回到家，我房间里有我们俩的合照，我才发现，照片上他的脸，我也看不清了。”
我回忆起自己当时的不知所措和那灭顶而至的愧疚感，一直紧握着水杯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冯医生刷刷快速写了两笔，然后停下来看着我：“放松，秦柯，你实话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只是看不清脸吗？”
我摇摇头：“不只是，被绑架那几天的事，我哥是怎么没的，我为什么能活下来，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冯医生看着我：“这些我知道，这对你其实是好事，是你身心的自我保护机制发挥效用的结果。”
她停顿了下，从我手中抽走已经冷了的水杯，重新接了一杯热水又塞回我手心。
手掌心的温度让我很舒服，我抬头看着她：“我想找回那些记忆，可以吗？”
冯医生笑了，无奈道：“我想你也明白，想起那些事对你来说，不见得是好事，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加重病情。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不建议这样做。”
我摇摇头苦笑道：“其实不是我主动要恢复记忆，而是最近确实总能时不时抓到一些那时的碎片，我觉得也许是时候正视那件事了。”
冯医生没说话，她看着我，指尖的笔转了好几圈，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要回想起那时的事，其实并不难，因为你这种情况是心因性失忆症，只要配合治疗，还是能恢复的。我只是觉得你不必这么着急，别逼自己太狠。”
我放下水杯，冲她笑笑：“我只是不想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待在他身边，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吗，我相信你能帮我。”
“既然你决定了，那好吧，这样，我先给你做个测试，然后我会根据你的测试结果安排治疗方案，下次我们再开始进行治疗。”冯医生终于妥协了，她虽然不赞同却还是决定尊重我的想法。
我走出医院大门时收到邢玥的消息：“小柯，事情结束了吗？”
我将语音通话拨过去，手机里传出来邢玥的声音，“小柯，吃午饭了吗？”
这声音里的暖意瞬间涌上心头，抚慰了刚才身处医院仍残留的那点不太好的情绪。
我笑着回答他：“还没呢，你呢？”
邢玥轻笑一声：“等你呢，事情办完了吧，还顺利吗？”
“还行，比想象中顺利，我现在回学校，你等我三十分钟。”我边说边上了一辆出租。
昨晚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聊起今天的打算，约好下午一起去我家。邢玥有些紧张，坚持让我午饭后先陪他去买点礼物。
我当时觉得很有趣，还从没见过他这种状态，平常他总是一副天塌下来有他撑着的可靠样子，沉稳的像是不到二十岁身躯里住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
我笑着问他：“见我父母这么紧张啊，怕他们吃了你吗？”
他牵着我的手紧了紧，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爸妈走的早，我面对长辈没经验，而且是你父母，我担心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那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成熟稳重，也许并非是他本性如此，而是因为年少失怙，不得已的提前长大。
我一时只觉心疼，连忙转身抱住他，全然不顾身边来来往往投注而来的各色目光。
我笑着在他耳边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父母已经见过你了，他们对你印象非常好，你做自己就好，以后你就又有家了。”
我的那些话虽然起了些效果，但邢玥还是有些紧张，直到我答应同他一起去商场选购些礼物，他才松了一口气。
吃过午饭后，我和他去学校附近的商场给我爸妈和许姨挑了些礼物后便直接打车回了家。
到家时是许姨开的门。
我把身边的邢玥介绍给许姨时，她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有些不自然，整个人神情有些恍惚。
我注意到了，刚想开口问她怎么了，身后传来老妈的声音：“这么巧啊，看来我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啊。”
被她这么一打断，许姨连忙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到家里吃顿饭而已，还带什么礼物，你们俩快进屋。”
我拉着邢玥坐在了客厅沙发上，老妈放下包去厨房和许姨洗水果。
“许姨，我之前给你说过，我刚出生时妈妈身体不好，她是我妈请来的月嫂，后来就和家人一样，她一直照顾着我们。”我看邢玥一直看厨房那边忙碌的两个人，就同他解释道。
邢玥收回目光：“你们看起来很亲近，真好。”
“是啊，她也是我的妈妈，”我笑笑拍拍他的手，“不紧张了吧，我说过我家人很喜欢你的。”
“嗯，许姨她看着就很亲切。”邢玥又忍不住看向厨房。
老妈和许姨一起端着果盘和饮料过来，在我们对面沙发上坐下。
“来，小玥，吃水果，”老妈笑道，“你叔叔工作忙，会晚点回来，你们俩饿了吗？”
邢玥摇摇头：“不饿，等叔叔回来吧。”
他说着看了我一眼。
许姨笑了，递给他一个橘子：“小玥别紧张啊，就当是在自己家，来，吃橘子。”
邢玥点了点头，开始认真剥自己手里的橘子。
我难得看他这样，心里只觉得他越发可爱，边削苹果边乐。
老妈瞟了我一眼，觉得我没心没肺。
许姨从我手中夺过那只被我削的奇形怪状的苹果：“我来吧，你这削完还能吃吗。”
我嘿嘿笑两声，邢玥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笑了。
“小玥和柯柯不在一个学院吧？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啊？”老妈问我们。
“许姨，你看，我妈这是要开始查户口了啊。”我凑近许姨悄声告状。
“我听到了啊。”老妈扫我一眼，“我好奇不行吗？”
“行，您随意，我们俩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往邢玥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来吧，我们准备好了。”
“淘气，”许姨拍了我一下，“小玥，别理他。”
邢玥笑了，回答道：“我们俩是碰巧在校外认识的。”
“哦，那你们还真是有缘啊，”老妈也笑了，“柯柯平日里都不怎么出去玩。”
“小玥家是哪里的啊，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许姨突然问了句。
我有些诧异，许姨竟然也加入老妈的查户口阵营里。
“我家在B市。”邢玥说道。
“B市啊，我以前住在A市，我们离得很近啊。”许姨怅惘道。
老妈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慰。
我知道许姨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屋里气氛一时有些冷。
“你家还有兄弟姐妹吗？”老妈转移话题问邢玥，“爸妈都是做什么的呀”。
我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握紧了他的手。
“没，就我一个，”邢玥神色如常回答，“爸妈以前是警察，因公殉职都不在了。”
我，老妈，许姨同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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