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最年轻的样子,是我7岁时候,那时父亲三十多-----比现在的我还年轻。那天早上,我赖在床,不愿起床,他在床前打了套乱拳,边打边唱"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一跳起床上学去了。他唱的这首电视剧《陈真》的主题曲《大号是中华》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幸福地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
年轻时,父亲象条暴龙。有一天,他骑着单车带我哥俩去外婆家,我坐车头。在圩头一个山坡,车轮一滑,我就从车子前头飞了出去,啪一声摔到泥泞的路边。这是母亲几十年后常提起来的一个段子。除了他爱逞能外,只有几点小回忆。
吃瓜比赛。父亲批发了几筐西瓜到我们学校卖,卖不出去--那个年代的学生有啥零花钱--于是就请了一帮朋友过来,比赛吃西瓜。先是把西瓜切成大小相近的一片片,排成几大排。一声令下,就开始计时吃瓜,一分钟结束。我们这个山圩,一帮村夫野老,那儿见过这等场面,围观者云集,起哄者雷鸣。看着血汗钱瞬间变成满地瓜皮,母亲默然。
对山歌。元宵节晚上,山圩有对山歌的传统,当远远的山冈上传来"今晚元宵罗哎~~"的时候,父亲就逼母亲出来对歌,母亲是个羞涩内向的人,不肯唱,父亲暴跳如雷,竟然开声辱骂,骂完就自己对了几句就对不下去了,就象《刘三姐》中莫老爷一样,令人厌恨。
中学后,我发现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哥哥在学校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我却从来没有评上过三好学生。每次学校请我父亲去的时候,他都是面色铁青的回来。也许很多人,想生二娃的时候,就指望最少有一个是三好学生,呵,这是题外话了。我上的县高中那天,父亲送我去学校,说"反正以后不要回家种地就得了"。高中几年,他除了送伙食费外,很少到学校,我打电话,他就问"要多少钱",问完就挂了。高三时,他多来了几次学校,我才知道他升了职,公家为他配了一个公车--一辆黑乎乎如牛粪色的嘉陵摩托,于是意气风发了一点。毕业时填志愿,他叫我不要填什么文艺专业设计专业,要学金融财务,容易挣钱;作设计师之类,会饿死的。我于是就把自己的文艺青年想法收敛起了,全都填上金融财务专业。一边填,一边想,这个爸爸就知道想着钱,不知道什么叫理想。
上大学后,我更加少和父亲沟通了。大概是觉得自己走南闯北,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和父亲没有啥谈的。直到有一天,我梦见母亲痛哭,醒来,我急急打了个电话回家,问什么事情。母亲说没有啥事情,安心读书吧。寒假,我回到家时,母亲说,你打电话回来的那天,家中是出事情了,你爸爸开摩托车出车祸了,摔成重伤,脑袋肿得象个锅头,满面是血,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叫千万不要告诉儿子,不要影响学习。这次父亲大难不死,却也没有啥后福,后来他得了肝癌。
父亲爱酒,也许这是他得肝癌的一个助因。我们始终不敢告诉他得了癌症,只是说有个肿瘤,作了手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于是,他每天起得很早,在屋前扫地,还偷偷的喝酒,并跟酒友们说,病好之后,再大饮。后来,他身体越来越虚弱,脾气就差了起来,也骂我年轻时找不到钱,又骂我在楼底装卫星影响身体,我火气一来,又和他吵了几句。几个月后,他身体变成了皮包骨了,但是我从来不见他喊痛。只是有位酒友来看他时,他说,老表,我是快不行的了。这是父亲去世后,那位酒友告诉我母亲的。父亲怕我们太担心和伤心,忍住了一切,其实我们知道癌症晚期会很痛。而我们却还也想隐瞒病情,怕他承受不了。想不到他已经明白时日无多。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在一堆风水名著翻到一个读书笔记,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扉页上有一句他抄的李白诗"人生得意须尽欢",时间是1984年。年轻时的父亲想过人生得意,也搞过吃瓜比赛,也唱过山歌,也开过酒后驾车。然而,中年之后,他总是为谋生而忙,为送我们兄弟上大学,想法子建房,没有享过福。他整年穿着单位发的制服,骑着一个单车(后来升官后换为摩托)为工作下乡访村,夜读玄经,闲攀野山,淡泊度日。未料天公无情,退休没几年,便却一病在床,回天无力。
在医院抢救时,看着那心电图的曲线逐渐平静下来,面对这个日夜担心的结局,我内心反而很镇定;只是那一天,在烈火熊熊中,父亲那帽、衣服、头发瞬间化作烈火青烟,超度的法师唱起"来了去啊去了来,年年岁岁不罗缠"。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父亲只是一头疲惫的老犟牛。
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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