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说话间,齐天大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云端。问话的是小时候的爷爷。
讲到这的时候,年幼的我,看见爷爷毫无波澜的眼睛里瞬间闪出了光芒。
爷爷说,他非常庆幸生在花果山,那时的齐天大圣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桀骜劲,只消一眼,日月无光,山河动荡。
后来啊,战火烧到花果山,曾经的山清水秀的神仙福地变成了满目疮痍、焦尸满地的修罗场,那一次劫难中,爷爷也差一点魂飞魄散,奶奶劫后余生,落下不治之内伤。
再后来,爷爷跟一众幸存的猴精一起重建花果山。花果山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风景,只是众猴都没有昔日的活泼劲。再后来,齐天大圣也回来了,虽然还是那副身体,可是整个人却完全不一样了。那一次见到齐天大圣的时候,爷爷心如死灰,默默带着全家离开了花果山。
再后来,听说孙悟空做了一尊奇怪的佛。
呵,当年啊,还不如,一去不回来得痛快!
爷爷带着奶奶和爹爹四处寻找栖身之所,他们住过几个山头和树林,都被山神或那一片的妖王驱逐。奶奶旧伤复发,死于奔波途中。
直到他们父子俩遇上了我的娘亲,才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娘亲因为天生异象,不为亲族所容,独自在悬崖之中找了个洞修炼。从那之后,全家就在悬崖洞中栖身,没多久就有了我。
爷爷为我讲完了齐天大圣的故事,就闭上了浑浊的眼睛。他走得很安详,他讲的故事也刻在了我的心里。
但那时候,充盈在我心中更多的情景是爹爹背着人时的叹息,与娘亲深夜的低啜。
他们每月要为山神准备贡品,更要四处捉没有成精的动物去侍奉蟒蛇精。每天从早忙到完,不但没有时间修炼,连吃饱肚子都是问题,其他妖精会被迫去欺压山民,但我爹妈他们宁愿饿死也不会去做。我忍不住问爹爹,“蟒蛇精那么可恶,为什么山神不请天兵来收服他?”
爹摸着我的头,说等我长大了就知道了。
有一天傍晚,爹爹一路不停地呕吐着到走悬崖底下,无法弹飞回洞中。我和娘亲赶忙下去接应,只见爹爹面色如土,浑身抖如筛糠。
从那以后每天寻找贡品的任务就落在十三岁的瘦小的我身上,爹爹的精气神也一天不如一天,过了两个月便撒手人寰了。
附近的动物几乎被捉光了,跑了几百里才捉到一只山鸡。以前我只是去给山神进过贡,蟒蛇精山洞倒是第一次去。老远就闻着一股恶臭,我忍着恶心,到了蟒蛇精的洞口,一个马面妖说我是新面孔,得去觐见大王,我内心抗拒,却强迫脚下往前迈。一路拾级而上,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大于我们家数倍的山洞,恶臭刺鼻,当中盘着一条合抱粗的玄色黄斑大蟒蛇,浑身鳞片泛着冷光,蠕动的样子令人起鸡皮疙瘩。
我强迫自己做出恭敬的样子拜见大王,献上山鸡。
他张开血盆大口吐着比我胳膊还粗的红信子,向我靠了过来,我整个人都木了,像是被定住一样。接着感觉信子扫过我的脸,粘了一脸恶臭粘液。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山鸡一声疯狂的嚎叫,后半声闷在蛇口之内。
片刻之后,一阵冷风刮过,我听见一声:“你不怕本大王?”我试着睁开眼,竟然是一个油头粉面的人间书生模样,是蟒蛇幻化的人形。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本来你带来的供品这么小,我是断然不会轻易放你回家去的,不过还没见过有人第一次见我能如此镇定,就许你在我面前放肆一回罢。”
此后,我每天都四处寻找,为蟒蛇采捕猎物、为山神寻找仙芝灵草。我虽然营养不良,毕竟修炼了十来年了,娘亲累了太久了,需要修炼调养。
有一天,寻觅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在八百里之外的山头地方抓住一只昏死过去的小狐狸。我拎着狐狸往蟒蛇大王的洞中飞去,半路狐狸醒了过来,虚弱地叫了两声“救命”。
我一听,竟然是只妖精。心中一动,念力探不到她的元神,用手探去,找不到她的伤口在哪里。连忙降落山头,为他输送真气。
她再次转醒,对我道谢。
“你是哪里的妖精”。
“我本是洞庭湖畔一狐仙——恩公唤我叶妩就好——无意落入妖道手中,被他用一颗锁魂钉钉入我元神之中,受尽了凌辱。我趁他外出去海外赴会之时,用法术自伤元神打掉锁魂钉,才得逃脱处来。”她身负重伤,说话有气无力,“这是什么地方,请问恩公怎么称呼。”
“这里是千里之外的苍茫山,我是此地猴妖,名叫孙世谨。”
“恩公姓孙,莫不是花果山来的?”
“你元神重创,如果信得过我,不防跟我回山洞调养。”对于来处的问题却并不想多说。
“要不是遇见孙恩公,我恐怕就此魂飞魄散也说不定,孙恩公无需跟我多礼。”说完,她闭上眼睛,由着我带她飞回山洞,交给娘亲。之后,我只身去找蟒蛇。
洞口处一向鼻孔朝天的马面妖今天破例跟我说话了,“三年前的事,你爹也在场啊,他回去没跟你说么,野猪精向天庭写了举报山神的信。对于这种蠢猪,大王都不屑用法力对付他,直接用原身卷住他,从肚子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吞进腹中,最后吃头颅的时候,野猪的脸已经扭曲得无法分辨形状了。如今你怎么还敢空着手来,大王的规矩你不懂么。”
那天,我的胳膊被蟒蛇大王化成的白面书生咬下了两口肉。
我边走边运气止血。走着走着,一阵狂咳,鲜血就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我咬着牙,抹抹脸,齐天大圣的故事在我脑海浮现,最后他终于变得生不如死。我想起爷爷说,“我为你取名世谨,像我们这等蝼蚁小妖活在这世上,可能需要处处谨慎吧。”
我胸中激荡,无处发泄。虽然深知留着小狐狸在家并不是明智的事,可就是固执地想治好她。回到洞中,叶妩和娘亲见我受伤,殷勤照顾我,我却丝毫没有任何回应,早早地会自己洞室躺下。深夜辗转中,一个想法慢慢成形。爷爷在花果山时,听人说过一些关于七十二地煞术心法口诀,悄悄记录在册,虽然不全,至少,下次蛇妖再咬我,能用来跟他拼一拼。从那以后我更加勤奋,飞到千里之外去找猎物,在人家地盘上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暗自搜罗仙草,一般有灵气的地方都有妖兽守护,我几次斩落毒蛇猛兽,采到仙草仙果便悄悄服下,增长功力。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一次我将一只猛虎提去献给蟒蛇大王时。蟒蛇精冷不丁问了句:“听说你私藏了一只狐妖,是真的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
“这么难得的尤物你不趁早进献本大王,美色是如此壮人胆么?”
强自深呼吸运气平静,说道:“之前带她来的时候她元神几乎散尽了,小的是想等她调理得好一点,再献给大王,省得大王久等。既然大王现在问起,不如小的现在就去提她。”说完我已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心中有气,我竟说出这等苟且的话,就算为了脱身救人,也无法接受。
看他没有否定连忙向后退去。火速回到家里,抱上叶妩带上娘亲就往外飞。
飞不过片刻就被山神冒出来拦住,问我们这么着急,还带着一只身份不明的狐狸,是要去哪里。
我大概猜到是他告诉的蟒蛇小狐狸的事情。也不答话,扬手震天尺就砸了过去——这是我四处收罗猎物时得到的,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炼化成了自己的武器。山神没料到我会以雷霆之势主动出击,躲闪不及,臂膀被我打下来一条。他连忙向天发出呼救的雷珠,之后倒在原地疼得打滚。我带着母亲奋不顾身地向山外飞,没多久撞上一道妖障,两人一狐,跌落在地。最先救应山神的,果然是蟒蛇大王。
白面书生祭出一柄玄铁剑来攻我,剑光纷纷向我射来。我调出防身光罩抵挡,娘亲也祭出法宝幡旗当在我身前。奈何差距悬殊,眼看剑光就要刺破护体气罩。这时旁边一名绝色女子跪到白面书生面前哭着说:“不要打了,放过他们母子吧。”那是叶妩的人身。她,真的美,美到窒息。
我感觉剑光的攻势弱了下来白面书生扭头过去轻浮地说:“我放过他们,山神未必会放过他们啊。”
“我,我,会好好侍奉你的。”叶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感觉身外一松,白面书生收回了剑,哈哈大笑。才笑了两声,突然“嘭”的一声响,几乎同时剑光一闪,我来不及反应,看见白面书生和娘亲双双后退,娘直直摔在地上,鲜血直流。
刚刚,是娘亲摇出索命幡,立马就被蟒蛇的剑贯穿了身体。
“娘——!”我扑过去连忙输送真气给娘亲。叶妩紧跟跟着扑过来护在我们身前,白面书生到底还在打她的注意,只是呵斥她让开。
娘已经有出气没进气,艰难地说:“没用了,省省吧。猴儿,你爹因为亲历了大圣的后半场,变得特别能隐忍。可是即便大圣那样的人都无法摆脱这弄人的造化,何况我们?命主注定逃不过的,何不回身撞上去来个痛快。”
娘亲一句话点醒了我,其实当初我决定留下小狐狸的时候就已经在跟命运赌气了。
叶妩听到娘亲如是说,看着我,眼睛里多了一份决绝。
白面书生此时变成森然蟒身,绕到一侧,朝我们咬来。娘亲用最后力气冲到前面,被蟒蛇拦腰咬住,瞬间变回蓝面猴子。慌乱之中我仍不忘去攻他七寸,震天尺一道道金光射去,蟒蛇吃痛松开娘亲。
叶妩接过娘亲的遗体照拂。蟒蛇则朝我攻击而来,不知道是不是误打误撞吃了什么灵草,被我催动的震天尺竟然有发不完的金光。我一边吃力躲他的血盆大口一边朝他发动攻击,甚至到最后不管什么七寸八寸乱打一气,突然背后疾风扫来,他的蛇尾扫在我背上。我被甩在地上,胸前背后仿佛撕裂一般疼痛,鲜血脱口喷出。
我吃力地转身躲闪,只听一身尖叫,小狐狸为我挡住了蟒蛇的攻击,被蛇咬住,迅速变成狐狸,原本她元神还没有恢复,强行变成人形,被蛇一咬,变成狐狸后身体一点一点变成萤火虫一般的光,渐渐消失。蟒蛇愣了一下。
此时我忽然感觉周身一轻,身体的变化让我明白,此时,七十二变中的“透石”术我也练成。
透石术正好可以完全发动震天尺,混乱关头,我顾不上别的,化身与震天尺合二为一,朝着蟒蛇精弹过来的血盆大口火速撞去。
随后一声轰天巨响,全身每一处都奇痛无比。然而也只是一瞬间。这是我在世间最后的感知。
注定逃不过的,索性回身撞上去。
尾声:天兵赶到的时候,血漫过了整座山头。一条没有脑袋的巨蟒趴在那里,血还在流。不远处一只蓝面猴尸,身下也是一摊血迹。
天兵们面无表情地撒了神水把尸体化去,为了冲刷血迹,又召来附近的河神。随后就带着受伤的山神回了天庭。
河神做法降山雨,倾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才把山上的血迹冲干净。
雨后初霁的苍茫山,一片雾气空濛,看上去有些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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