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2013（上）

2012年12月20日14:15

        程磊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目光呆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在他身边擦身而过，有好几次差点把他给撞倒，他不躲不闪，只是弓着身躯，面无表情地一直往前迈步，仿佛一只行动缓慢，拖着残骸四处晃荡的僵尸，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程磊木然地迈着腿，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离开公司的，他手上捧着一个沉重的袋子，沉重地装载了他4年多或辛酸或甜蜜的回忆。

        “即使全公司的人都被干掉，也不会轮到你的，程磊。”同事肖莫东曾经这么开玩笑。程磊在这家IT公司上班4年多了，凭着一股闯劲和拼劲，从一开始的运营助理开始做，到现在业绩能做到数一数二的运营经理，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精力在里面。没想到，早上上班坐到办公椅上不到5分钟，一张轻飘飘的通知下来，说公司要精简人员，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程磊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被行政、人事的同事领着签下一份份离职报告、保密协议、赔偿协议。这些部门的办事效率之快，是前所未有过的。

        “你这样一走，还能在外面寻求更大的发展空间，其实是好事情嘛。”人事经理拍着他肩膀安慰道，笑容里多了几份戏谑。

        程磊狠狠地回瞪他一眼，心中有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混帐，被炒掉的又不是你。

        究竟是什么原因被干掉，程磊心里多多少少是知道的。近半年来，公司业务缩减厉害，好几大地区的市场都面临史无前例的压力，上头给他们下达的业绩指标，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就在运营部这次裁员之前，就有好几个支持部门被精简，现在居然杀到核心部门来了。运营总监李朝阳在周会上好几次朝他们大吼大叫，说如果他们完成不了业绩就赶紧递交辞职走人。

        他和李朝阳的面和心不合，早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这个半年前才空降过来的总监是个溜须拍马的家伙，没干过多少实事。只凭着自己是总经理的亲戚，就鸡犬升天，干掉运营部几位老臣子杀鸡儆猴之后，现在因为本季度业绩不好的事拿他来开刀。被离职，其实是程磊早料到的事。

        但他千万没想到在这年关岁末的时候被离职。

        4年，他在这个公司倾注了太多的情感，这份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到骨髓，渗透到每一个身体的细胞之中，现在要硬生生地剥离出这份感情，无异于遭受凌迟之苦，不是说几个月的赔偿金就可以弥补的。

        况且，还有一个人他还没见到，未能道声再见，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

        这样一离开，以后可能就天各一方了。

        他不甘心。

        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如此地艰难。这个城市是没有冬天的，但为什么感觉周遭的空气那么刺骨地寒冷，如冰窖一般，程磊的心不禁一缩。他抬起头来，看到四周冷冰冰的建筑和潮水般的人流，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残忍，很陌生，仿佛不认识似的。他哆哆嗦嗦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美人儿盈盈浅笑，眼角眉梢尽是温婉。他苦笑一声，摁下一个熟悉的号码。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被暂停服务。”

        “小莘，再见。”

        程磊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在业内领到一份更优渥舒适的工作，以自己的经验和人脉，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留下来4年不走的原因。他轻叹了一声，把照片塞回钱包里。

        未来，未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砰！”

        程磊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狠狠地把他摔倒在地上。他扶着地面撑起身子，看到一张紧张的脸。“对、对不起！”对方忙不迭地道歉，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小伙子，旁边还站着一位同样年轻的女人。“你没事吧？”小伙子问，程磊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没事就好。”小伙子拉着女人的手，“我们快走吧，快来不及了，Party就要开始了。”“真的好兴奋呢，都会广场那边肯定聚集很多人。”年轻女人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手指遥指着一栋远处的大楼。

        程磊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一条红色挂幅招摇地飘荡在银光闪闪的建筑外面，晃眼得很。“新世纪狂欢倒数嘉年华，与你相约12月21日！”

        今天可不是圣诞节前夕啊，程磊心中嘀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周攒动的人群向广场的方向聚拢，小伙子和女人早已融入到喧嚣的人流中消失不见。他逆着人流走，汹涌而来的人每个人都很兴高采烈的，他们的脸上都绽开着美丽鲜艳的花朵，表情抑郁的程磊却如同一朵凋谢的残花，显得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程磊忽然觉得身体好累，4年多的勤勉工作、辛苦加班并没让他感到有多么的劳累，今天担子一下子卸下来，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才发现心里给掏空似的。4年多来一砖一瓦在心里搭筑起来的那座曾经坚固无比的大厦轰然倒塌，支持着大厦的骨头肌肉皮肤纷纷散落开来。每根骨头都硌着生痛，每寸肌肉都撕裂地厉害，每个细胞都哭着喊着，心肝脾胃搅揉成一团，浑身上下刺痛异常，疼得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他的力气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灵魂在支撑着一团模糊血肉。他腿一软，颓然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让泪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着。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像受了蛊惑似地走向聚集的广场，对他视若无物，仿佛他是个异次元的怪物一般。

2012年12月20日22:27

        程磊不知道自己在街上晃荡了多久时间，待他觉得肚子咕咕直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坐在在离家不远的一家便利店前，手中的袋子不知何时丢掉了。便利店的店员隔着玻璃正狐疑地望着他。

        “嘟嘟嘟”，手机忽地响起来，程磊无力地摁下接听键。

        “程磊，今晚有末日Party，我们集中在都会广场这边，你要过来吗？”手机那头响起好友符秦立的声音。

        末日？程磊干笑了一下，原来是末日前夕啊。

        “你们玩得开心，我不来了。”程磊挂掉电话，点了根烟悠悠地抽起来。

        便利店店员探头望了望他，又招了招手。程磊以为在叫他，他站直身子，才发现便利店的门开开合合，对方是让他走开别影响自动门的关闭。

        哼！

        他悻悻地离开便利店，走着走着，眼尾扫到街角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在盯梢着他。程磊开始还有点小紧张，但一想到自己一日之间已经失去了所有，谁会在乎他呢，简直就是庸人自扰，不禁自嘲一笑。

        程磊摸索着回到家，把家里每个房间的电灯全部打开，四周照得一片通亮，心里的灰暗似乎才被驱散些。他泡了杯泡面，在氤氲的水蒸气中，小莘的笑脸渐渐浮现。就这样离开了吗？

        又一阵排山倒海的痛。

        小莘，再见。

        程磊无力半倚在沙发上，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微弱响声，好像一只台钟悠远而至。昏昏胀胀的头脑开始发沉，四周的景物变得不真实，模糊成一片重影。一种无力感遍布全身，整个人仿佛悬浮起来，渐渐地他失去了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2012年12月21日00:23

        “叮咚叮咚”，程磊被持续的门铃吵醒。

        谁半夜三更叫门啊！

        程磊翻过身子，不理会门外的响铃。

        “叮咚叮咚——”又一阵急速的响声。

        程磊不情愿地挪到门口，扭开门锁。门外站着一个人，黑暗中看不清脸面，但幽幽的香水味道很好闻。闻到这股味道，程磊猛地清醒了。

        “小，小莘？？！！”他颤抖着声音，揉揉眼睛，又在大腿上狠狠扭了一把。痛，原来不是梦！那个千千万万遍念想的人儿居然出现在他面前。“程磊，你好。”小莘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兴奋。

        “你，你半夜三更来干什么？”程磊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昨天你怎么没过来开Party呀，我们都等你呢！”小莘佯装生气，嘟起小嘴，眼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我，我昨天就离开公司了，没来得及跟你说，不好意思。”面对心中的女神，程磊突然很紧张，变得结结巴巴的。

        “以你的资历，再找一份好工作不难呀，别钻牛角尖嘛！”小莘扭着身体，一下子就窜到狭小的房间里。“你——你就特意过来找我？”程磊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新的开始，阿磊。”小莘一脸柔情蜜意，手指亲抚着他的脸蛋，脸上的笑容越发娇美。程磊心里虽然满是疑惑，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措手不及。

        “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没收拾好，你千万别介意啊。”当意识到自己的家简直像个狗窝一样时，程磊第一反应就是要收拾好，让女神有个容身的地方。

        “一切都不重要了，程磊。”小莘一把拉抓住他的手，轻声说，“记住，这是新的开始。”

        嗯，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小莘。

2013年1月4日09:47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懒猪，早餐已经做好了，快起来吧！”

        小莘扮着鬼脸，摇了摇程磊懒洋洋的身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程磊躺在床上，闻着早晨明媚的阳光气息，千万个不愿起床。他至今仍然不敢相信，那个忽远忽近的小莘会一改以前漠然的态度，来到他的身边陪伴他，陪他度过失业后的艰难岁月。当然，这样美好的日子是他早就梦寐以求的。

        他快乐地起床刷牙洗脸，小莘在餐桌前乖乖地等着他，温顺如小猫。餐桌上，热腾腾的鸡蛋香肠面，是他的最爱。程磊细嚼慢咽地品尝着小莘的手艺，比吃什么都香。

        “嘟嘟嘟，”手机响了，程磊摁下接听键。

        “请问是程先生吗？我是T&J公司的人事，您现在方便接听电话吗？”电话那头是一把柔和的声音。

        T&J公司是业界最顶级的公司，程磊早就听说他们的公司发展很好，待遇福利都是业内顶尖的。能进入T&J公司是每个职场人的梦想。程磊暗暗觉得自己有戏，捧着电话跟对方套近乎起来。一旁的小莘喜滋滋地看着，恬静美丽，恍如一幅画。

        这是新的开始，真是美好如童话的一个早上。

2013（下）

        073用触角指了指水晶体中的纪念品，好奇地发出一串符号。

        “这就是你从废墟星系里捡回来的？”

        “是的。我发现它时，它居然还保存良好。我用最好的技术去修复好，让它正常运作，它在我们的环境中不会被侵腐。”

        135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动透明的触角，触角上方的符号翻飞，显得兴奋不已。

        “作为留念？135，你不知道这样做是违规的吗。一旦出现异体菌，会给这片环境带来严重的危害。”

        “我知道。”135不慌不忙冒出几个符号。“这种物体有一种称之为‘大脑’的器官，用于存储记忆和思维。”

        “我担心你这种做法会引致麻烦。”073的触角略带责备地挥舞着。

        “只要纪念品的大脑一直在运作，球球所在的世界就会完整地保存和延续下来。记忆和想象可以创造一个新世界。这是我冒险保存它的原因。”

        “也就只有你会这么做。”

        “当时我还没想到怎样保存那个蓝色球球的一切，情急下只抢到这一个东西。看起来，它运作良好。批量毁灭前，这算是给球球星系留下一个纪念品吧。”

        “073，你总是改不了坏习惯。”

写后记：

此为2013年旧作。谨以此文纪念那段黑暗的日子并向刘慈欣先生的《三体》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