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我不会把所有事情都纳入到我的写作里,因为思想是有限的。
在我看来,小说就是要写那些无法用思想和概念去命名的东西,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们何必再去写小说?
我们写小说要表达的,一定是在别的领域里面没有命名的,没有题目的,这种东西只可能是生活提供给我们的。
王安忆:我对自己的小说是否满意,只看它是否完成了我预设的目标。《一把刀,千个字》的目标很简单,写一个人物,围绕这个人物配置一批人物,各有来龙去脉。
小说的目的就是人物,《红楼梦》对文学史的贡献就是贾宝玉,诞生了一种文明,几乎覆盖人类历史,不可复制。我个人比较喜欢写边缘人物。因为主流往往是被规定好的,个体性比较强的人,往往就会成为边缘,他们没有或者拒绝被格式化,很难把他们归纳到任何一种思潮、生存形态里面去。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我们无法用现成的概念去定义他们,主流的东西让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去做,艺术家就是做个体。我认为小说本不是伟大的事业,它是个人的,如果能够诚实于个人,就算尽到本职了。
王安忆:我是做手艺活的,今天看到一个料很小,那我就做一个小东西,明天可能有很大的料,就做一个大东西,如果材料看上去稀奇古怪,那就做一个古怪的东西。写作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能不能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一行行的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写下去。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将不复存在,坚持到底它就会从悬虚中显现出来。写小说和其他许多职业一样,需要不断地学习。我是笨手,灵感极少光顾我,只有靠后天努力,去赋予已有的事物以更高的涵义。我不像某些作家曾有过其他职业经历,我几乎是“纯文学”的写作人,这是好听的说法,客观的说法就是“身无长技”。不能说小说写作不是技能,但它需要生活做内容,一个人在生活中要有技能,这恰是我的软肋,我行动笨拙,什么都做不好,大概也因为此,才选择了写小说做职业。影视剧里专有一类行业剧,我羡慕那些作者,就像羡慕推理小说作者,而我对于自己的弱项只能临时恶补。
✔她说:“在法拉盛,身前身后的人脸都有故事,有的找得到范本,比如林语堂的唐人街,白先勇的谪仙记,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有的找不到范本,但是看那写字楼电梯间的招牌,不知就会有多少故事的头尾──律所、牙科、相术、婚姻介绍、移民咨询、房屋中介、货币兑换,至于门面后的隐情,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谈小说《一把刀,千个字》。
✔王安忆:小说里的空间是虚拟的,人和事总要有个舞台。写实主义不得不向实有的地名借空间,“黑客帝国”是向科学定律借,神话需要自创逻辑,比如《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上海是我生活成长的地方,自然最可利用,次一档的短居,再次一档经停,最不济是耳闻。我更相信实地,生活按需求自会创造形貌。
有了好故事,空间才能开发资源,也有时候是两下里互动。我在上世纪80年代去重庆,晨曦微露中走下朝天门码头,无数级台阶,灯光点点,汽笛呜咽,可惜没有好故事配它,但还是在一篇小说中拿来当了背景,名叫《蜀道难》。北大荒我没去过,这三个字却从小听熟了,总想着让人物去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否则太憋屈,长不开似的。
记者:您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并不是平铺直叙,也不是依照时间顺序推进,而是有一些巧妙的设置,您是怎么考虑的?
王安忆:小说依然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依我看,解决了写什么,怎么写就已经有了一半。这部小说分为上部下部,说的还是淮扬厨师的前世今生,不过没有按照时间排序,而更接近于一个人身心成长的先后。上部每一章在儿子的上世纪90年代和60年代间来回交替,引出母亲为何缺席的悬念,下部从头解答母亲的人生,以60年代为高潮。写作是一种隐秘活动,事情的发生、过程以及终局,并不是那么清醒,摸着石头过河。
小说的本意还是讲故事,写那些无法命名的东西。
记者:从作品可以看出,您还是坚持叙事。
王安忆:可能因为小说越来越走入殿堂、走入学府、走入知识分子的话语中,发展到现代主义阶段,变成哲理性的、哲学化的,或者形式感、设计感很强的文体,但这种文体不是小说的本意,小说的本意还是叙事,还是讲故事,而且讲的是人间的故事。当然,好的人间故事真是可以上天的,但我们一定是从地面上起跑的。对一些理念的、哲学的东西,我觉得是可以的,但好像不是我的菜,好像不是小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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