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树下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家乡读小学。小学校园没有围墙，四周是广阔的田野、遍植绿树的草地和长满了布袋莲的小河，学校后背还有一座神庙。上学放学经过的路上，教学楼的白墙旁，生长着很大一株凤凰木。五六月花盛开，红艳似火。低年级的时候，我们路过就掐下一大枝，扯下花瓣和花蕾用以给课本上的插图涂色，往往把课本弄得一塌糊涂，而手指也变成了橙黄色。

等到高年级，站在教学楼的窗边或楼顶再看盛开的凤凰花，看它在碧绿的稻田和河边果树的映衬下更显云蒸霞蔚，心里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凤凰花一开，毕业季就来了。就如那首著名的中文歌《毕业生》：蝉声中 那南风吹来 校园里 凤凰花又开 琴声起 骊歌正悠扬 莫犹豫 也莫再迟疑 好男儿 鹏程千万里……这是首励志的歌，听在当年的少年耳内，却有说不出的忧伤和怅惘，好男儿鹏程千万里，天地苍茫，就此踏上江湖的不归路，何时才能回到这美丽的凤凰树下啊？此后多年，凤凰花盛开的季节里，虽然也爱看它羽扇般在风中挥颺的样子，却总有说不清的不安与惆怅。

十多年后，在我就读的大学校园里，也有一片凤凰木。它们长在宿舍与食堂之间的路上，宛若华盖的羽叶间，花开得非常明丽而灿烂，竟然再无半点忧伤阴霾。就像我日后想起的青木，以及我们在这校园里一起度过的时光。

作为相熟相知的好朋友，我当然知道青木并不全像表面看起来的活泼和积极。尤其是在本该最奋发向上的年轻时候，我们像本国很多年轻人一样，更关注自己虚妄的内心，把很多能量消耗在与自己内心的质疑和搏斗中。但我还是要说，青木是我认识的人中，难得的纯真、有趣而并不浅薄的一个。

初识时她是隔壁宿舍一个留着短发的假小子，校园歌唱大赛，见她风风火火地就冲上台了，我吃惊而感叹，好一个生机勃发的姑娘！

大二时开始同居一个宿舍。此后三年都在同一个宿舍里，朝夕相对着，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子，并成为一生的好友。

青木很喜欢也很擅长写诗。在我看来，这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她的诗自然美好如孩童一般天真澄澈，正是她本人的写照。大学时候她喜欢刘亮程、废名等，这些人的作品风格，大概也恰好与她的性情相吻合吧。所以我猜我爱的汪曾祺一定也是她爱的，厚着脸皮说，在这一点上我还颇与她相类。

所以大家才说我们臭味相投啊。一起做过很多好玩的事情。一起为宿舍写广告语笑个半死啦，节衣缩食省钱去星海音乐厅听傅聪演奏会啦，平安夜从北京路沿江边走几个小时回学校啦，夏日的黄昏跑到荷塘边“打坐”，却忍不住高谈阔论啦……

是呀，我们永远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大学时候三天两头召开的卧谈会、火锅会、文学讨论会就不去说了，单说我们的聊天方式吧，一个说“我真傻”，另一个立刻接着“单知道……”起风的时候走在路上，一个说“最妙的是——”另一个接着“下点小雨啊——”在宿舍煮起面条来，谈起三毛和荷西的“雨”，会心笑以后谈兴更浓。几年前我去深圳看她，在她的住处里，她示意我看桌上，我定睛一看，然后俩人齐齐放声大笑，这是刘瑜在文章中写过的“饭扫光”，这本不算什么，这种共同掌握了什么的笃定和默契却让人非常愉悦。

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感情亲密，思想也总能保持同步。毕业九年，工作结婚生子，那些心无旁骛地沉浸在文字中的时光早已远去。所幸的是，生活的鸡零狗碎并没有消磨掉我们的热情，我们依然保持了自己的精神追求，彼此提醒，彼此鼓劲，一起前行。

前几天在微信上发了一些我们的照片，不少朋友惊呼我们看起来太像了。后来我解释说：“我们像，其实不是长得像，是骨子里那份孩子气的部分，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的部分让我们看起来相像吧。无论是迷茫彷徨的青春岁月，还是如今年过三十，有了一点生活的阅历之后，无论是欢呼‘生活真美好啊’时，还是感慨‘生活真不太容易啊’后，这份诗意与童真始终也没有离我们远去，一起仰望星空，一起抚育幼童，月亮与纸尿裤都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的一部分。世间知己万千种，我是觉得我们这种也是很好很好的。”

所以，当凤凰花年复一年地再开，又开，我们并不像曾经幻想过的那样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分别，我也并不伤感怅惘，抬头看这如火绽放的凤凰花呀，绚烂至极，像她的笑容，也像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后来我才知道迷人的凤凰木还有更迷人的名字：影树。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告诉白流苏，影树红得不能再红，在夜里也毕里剥落地燃烧着，把紫蓝的天都薰红了。

是呀，把紫蓝的天都薰红了。同在华南的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却都可以常常看见影树的身影，看见被它薰红的天空，在这树下看看云，发发呆，写写文章。是为《影树下》。

从前常常说要一起做点什么事情啊，现在终于行动起来，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众号，也足以让我们开心又满足了。过去我们辗转过很多网站，写过很多年的博客，如今这里算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新博客吧。欢迎老朋友新朋友来影树下。

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