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生辰纲事发,公明哥哥来与我们报信,我倒觉他有几分与众不同,后来,他发配江州,被兄弟们劫上山来,抵死不愿相留,甚至连枷也不许开,当时,我又道他读圣人书读迂了,不过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之辈,全没气概。因看在救命之恩上,才举荐了戴院长。直到后来,闻得公明哥哥题的那首‘反诗’,我才知,都是往日错看了。”
“看样子,如今军师是拨云见日,如鱼得水了。”林尘抢着说道。
吴用大笑,“如鱼得水是真的,拨云见日倒不能够。”
“怎样个‘如鱼得水’,怎样个不得‘拨云见日’?”
“我说:当今朝廷奸佞当道,非亲不用,非财不取,是为官容易,作吏最难,稍有不慎便要赔付上身家性命。说起来,倒是兄弟们误了哥哥,要没有刘唐那封书,哥哥早晚找出路做了官,何至于此。”
林尘掩面吃吃笑道:“你这话说得可忒难听,倒像小人说话。”
吴用颇为自满,道:“自来实话难听,向来伪君子比不得真小人磊落。”
林尘无奈,道:“那宋大哥怎么说?”
“公明哥哥说,这世上糊涂人多,先生既看得明白,岂可有明哲保身、自求安乐之心?只可迎头上前,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力,方是大丈夫行事,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林尘手中的针线也不动了,她只静静细咀嚼这几句话的意味,许久,道:“他才是真的想开了的人。明知世道混沌、宦海沉浮,偏不肯结庐山间、余生悠然,偏要在挤在混沌里做一股清流。人生一世,恍然若梦,终归虚无,如何不闯一闯?”
林尘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撂下活计,站起来慷慨激昂道:“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吴用看着林尘,听着她这一番话,笑了,眼前却不由得模糊了,有个互相了解、说得来话的人是怎样的幸运?
“哪里来的这些大道理?”
林尘笑道:“说出来你大约不信,这话是我在书上看的。可之前的我觉自己生长在海晏河清的时节,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见识了诸多不公,也算经了磨难,才知道这话是何等的明理真言。”
吴用面带嗔怪,“你有这般的好书,竟自藏着。”
“好多年前看得了,哪里找去?我也是偶然想起这几句来。别说我了,你倒再说说如何不算‘拨云见日’。”林尘不过多说书的事,为的是吴用别刨根问底。
吴用接着道:“如今已是山贼草寇,除了尽力管些不平事外,只能坐等东风来。”
林尘不明白,“东风来?什么东风?”
“请兄弟们去做官的东风,做不任亲,不认财的官。”
“做官?”林尘想了想,有些不敢信,睁大眼问道:“你们想招安?”
吴用合眸点头,道:“若只在这八百里水泊,所管不平事,也不过是水泊之外方圆几里罢了,像你说的,出去闯一闯!”
林尘皱眉,“寨主知道吗?只怕他这关难过。”
“还不曾与晁盖哥哥说知,只得慢慢说得他心思动了。”吴用也有些发愁此事,“我与晁盖哥哥自小相识,虽说他为人仗义,从不折了兄弟义气,可太只顾眼下,想不到这般大事。”
“就算是说得晁天王允了,这事也有些难。且不说何时进得了朝廷,就是进了朝廷,有多少资本跟那些奸佞斗呢?”林尘来回踱步,始终觉得这事不妥。
吴用大义凛然道:“斗得几时算几时,搏出个清平世界也未可知。”
林尘思来想去,忽地眼前一亮,兴冲冲道:“不如学一学陈胜、吴广,来他个揭竿而起,闹他个天翻地覆,把这混沌世界推翻了,再创盛世!”
吴用闻言仰头大笑,看着林尘,眼神内带着几分敬意,“你敢有这想法,确是难得,可太天真了些。”
“怎么天真?想那汉高祖不也是起于微末?只要用心筹谋,招兵买马,渐渐地兴旺了,我们也去闹他一场!”
吴用这次不笑她了,眼里却添了些无奈悻然,“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做这种事,得要德行兼备,又有英雄气概的头领。晁盖哥哥性急,有些刚愎自用,要行什么事,多不思量,全由自己性子,常常连我也劝阻不住。这般脾气做兄弟无甚妨碍,却不宜做头领。公明哥哥倒是爱才爱贤,事事听劝,也多受江湖上好汉敬重,可……他没有半点反心。”
林尘细细思考这一段话,吴用说得没错,她太天真了,要反,不是那么容易的。
“日后的路,左右不过三条:一是你说的,反上东京去,这大概是不大能成的了,除非日后有了愿反又做得头领之人;二是始终在这水泊里做草寇,与官府做对,如今官府自然是奈何不得,兄弟们乐得快活,可三五十年之后,山寨人老马死,官府再不济也能年年征兵,到时梁山的兵马从哪儿征来呢?三就是说得晁盖哥哥心动,待时机成熟,招安做官,保一方清平,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力。如今看来,招安才是良策。”
林尘心有不甘,“虽为招安,实际却是越发安不得。朝廷之中哪个容得下呢?只怕是难得善终。远了不说,你看哥哥便明白,他也是在东京做过官的,当时嫂嫂娘家父亲、兄弟,都是官员,且都是不曾欺民害人的,按理说,这该能站住脚了吧,可还不是让人害得家破人亡。”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你刚才还义愤填膺地说了那一番大道理,如今还没到豁出性命去出一份力呢,怎么先自退缩了?”
“谁退缩了!只是这世道逼得人难受得慌!”
世道不公,若无法除了这不公,只能自我开解,且往好处想,吴用看她双眉紧锁,怕她将此事放在心上,成了心事,便岔开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了,我倒一直忘了问了,你这刺绣一件喽啰们给换几个钱?仔细别让人吃了回扣。”
“人家辛苦了一趟,就是吃些回扣,也是正常。那天哥哥看见还说我小气,本就是闲来做着玩的,能值几个钱,让喽啰们拿去买酒吃就是了。”林尘嘴上说刺绣的事,心里却还想着方才的事。
吴用笑道:“林教头没明白你的心思。”
一说到哥哥,林尘觉得有了好主意,“哥哥不愿再为官,恨不得去东京杀了高俅,他待人亲近,听人劝,武艺又好,这不是正做得头领吗?”
吴用敛容正色,眼中却掩不住一丝宠溺,厉声道:“亏你想得出来,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你怎么不当着晁盖哥哥的面说?当着军师面说要换了寨主,我是该说你大胆还是憨傻?”
林尘“不甘示弱”,驳道:“还不是你先说晁天王不适合做头领的。”
若不是抵近知心的人,如何会说这些话呢?
吴用笑道:“不怕你恼,林教头无领头之气概,空有报私仇之心,并无反心,否则,这一身好武艺该是因反上梁山,而不是逼上梁山。”
林尘冷静想了想,无奈道:“是实话,可又太难听了。”
“左右是听了没恼,这实话便是说对了。”吴用狡黠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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