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时,收到一封读者的信,上面说感恩纳兰老师。想了想,好像去年年初这位读者朋友生活里遇到一些烦心事,我给予了她一点帮助。
一年多过去了,她居然还记得这一点点举手之劳的小事。这是一位懂得感恩的女孩,相信她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一定会遇到更多愿意帮助她的人。
她将“感恩”的“恩”字写得格外认真。我凝视这个“恩”字,发现,上面的“因”,那是“因为有你”,下面的“心”,那是“心怀感激。”
原来我们的祖先在造字的时候,玄机早就寓于其中——因为有你,心怀感激——恩。
果然不错的。
一年年长大,更是感到,感恩,是一个难得而珍贵的品质。
那天读书,读到一句话,觉得真好:请记得感恩,因为没有人天生就应该对你好。
是的,除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这些嫡亲的人,真的没有人天生就应该对你好。如果有这样一个或数个人对你好、关心你、爱护你,请你感恩。
就算是自己的父母与兄弟姐妹,当他们对你好的时候,也要懂得感恩。这辈子是亲人,下辈子就不一定再次能成为亲人,或许甚至再也不会见到彼此。
有句话说,感恩是极有教养的产物,你不可能从一般人身上得到,忘记或不会感恩乃是人的天性。
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曾全心真诚地帮助过一些人,但是早已被对方忘得干干净净。从前心里还有点感伤或不平,但自从知道这句话后,我就释然了。
能懂得感恩的人,我自然会珍惜。不懂得感恩的人,也不要与之计较,一笑而过。相信这样的人,等到他再遇上困难,有求于人的时候,就比较艰难了。那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人往往是要过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重要的。要经过生活的磨砺,经过白眼冷视,经过艰难苦痛,没有这些心迹的磨砺,一个人学不会珍惜,学不会感恩,只觉得他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事实上,一片绿意、一阵清风、一抹夕照、一缕烟岚……无一不是生命的恩宠。
知道了这些,我们自然地,会懂得感恩。除了感恩那些在我生命里走过的那些人。我尤其,要感恩,我的父母双亲。
仿佛一晃眼,可爱的小恬宝已经七虚岁了。每年小恬宝过生日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一些沉重。虽然这份沉重在孩子生日的时候不宜说出来,但是却是一直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因为七年前就在小恬宝出生的时候,我的老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96岁。
那时我多想回老家去送老人最后一程看奶奶最后一眼啊,可是刚刚生了小恬宝,动都不能动,伤口痛得头晕目眩,医生也不可能同意长途劳顿。
虽然奶奶仙去了,但96岁的奶奶,仍旧是我老家方圆数十里之内最高寿的一位老人。
说起奶奶的高寿,老家的人都会说:还是她老人家的“下人”孝顺得好啊。“下人”是我老家的方言,意思是“晚辈”、“子孙”。
那是因为奶奶过世的前三年,也就是93岁的时候,奶奶突发脑溢血。那次情况相当严重,我从上海匆匆忙忙赶回老家时,奶奶已经不会说话,我在床头呼唤奶奶的时候,奶奶的眼神已经涣散。奶奶的思维已经如游丝一样,飘浮在天空的某一角落。此前奶奶已送过医院抢救,但医生最后摇摇头说:回去吧,准备准备吧。
所有人都知道医生的话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后,奶奶已不能进食,我爸爸就设法买到高营养注射液,通过奶奶已经微细的血管慢慢注入她体内。接着奶奶又开始发高烧,爸爸马上请来医生到家里来为奶奶退烧。
七十古稀,而奶奶九十三岁,已属高寿。村里就有人说不必再救,反正已这么大年纪了。我与爸爸谈及,爸爸说:“她是我亲娘,不管她多大年纪,她都是我亲娘。她在生死线上挣扎,如果我能够救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人世,我会一辈子于心不安。如果我尽力救了,她还是走了,那我无话可说。”
奶奶终于被爸爸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是半身不遂。一个半身不遂的九十多岁老人,对于照顾她的人来说该是何等的考验!
我的妈妈,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也教会了我怎样为人儿女。
在奶奶半身不遂的日子里,妈妈悉心照料奶奶的吃喝拉撒,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幸好爸爸仍积极为奶奶进行治疗,托在省城大医院工作的学生为奶奶买药。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看到了爸爸妈妈的辛劳,神明被感动了,于是又重新赐予了奶奶灵活的双腿和身体。奶奶活得好好的,吃饭也香,还不喜欢闲着,爱东家西家地串门子。人老了就成了小孩子,奶奶有时候会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小闹腾,妈妈都宽容地笑着。
奶奶在尘世又走过了三年时光,96岁时,奶奶再一次跌倒,引发脑溢血,这一次现代医学也没能挽留住老人家的生命。
那些年,我像出巢的小燕一样在远离爸妈视野的城市里生活和工作。离得远了,自然不能周全地照顾他们,有时候就会心生歉疚。爸妈就说:“只要孩子在外过得好,爸妈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高兴。”短短一句话,往往让我哽了喉头。
一直记得作家史铁生说,当他发表第一篇文章的时候,当他的文章第一次获奖的时候,他多希望他的母亲还在人世,让她高兴高兴啊,可是,母亲为他这个残疾儿子操碎了心,49岁就积劳成疾离开了他。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暗自庆幸——我是多么幸运啊,每次取得一点点小小的哪怕微不足道的成绩,我都可以跟妈妈分享快乐。听到妈妈欣慰的笑声,所有夤夜工作的辛苦都一笔勾销。
常常在这种时候,不可扼制地,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一张苍老悲郁的脸,我仔细辨认,发现那是海子母亲的脸。
几年之前,我去了与我老家一江之隔的安徽怀宁高河查湾村,去那里看望海子,准确地说,去看望海子永远安息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我与海子的地理距离,竟离得如此之近。
那是一块不高的土丘,上面绿草萋萋,土丘四周用石头环砌。附近有一些空酒瓶,有绿色的啤酒瓶,有透明的白酒瓶,我想那是崇仰海子高蹈灵魂的人们带来给海子喝的吧。他们心疼年轻的海子在那个小酒馆里,对老板说:我给你朗诵我的诗歌,你给我酒喝。那个世俗的小酒馆老板面带蔑色地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请你别在这儿朗诵诗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视诗歌为神圣的海子。
1964年出生的海子,经历了半饥饿状态下的童年与少年,1979年,年仅15岁的海子就考上了北京大学,这实在是件太了不起的事。之所以说了不起,是因为那时候的孩子能考上大学,简直就像古代考上状元一样的稀罕,况且是考上北大,况且只有15岁,况且是从那样一个贫穷而闭塞的小村里!
接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海子,想到将要看到和乘上真正的火车而兴奋得晚上睡不着。海子母亲东挪西借了30元钱,让海子带上,15岁的安徽乡村少年海子,穿着一双胶鞋,带着一个简陋的木箱子,怀着激动的心情乘上了神秘的火车,往北京的方向前进。
大学毕业后的海子第一个月工资90元,他寄了60元给母亲,母亲很欣慰,海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瘦弱的母亲怎么能料到,短短几年之后,她就要永远失去她的儿子?
决意离开之前,海子想了些什么,已无从知晓。但为何要选择在山海关这个“天下第一关”离开?是他的心里有难以逾越的“关卡”吗?
要走了,还带着那几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德拉小说》,是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灵魂伙伴吗?还有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担心自己走后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自己留下一纸声明。让那山海关的血色铁轨与血色残阳,都由他瘦弱的身躯独自承受。
可是海子,你对每个人都如此善解人意,可是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的母亲,你难道想不到,年仅25岁的你走之后母亲会为你几乎哭瞎双眼?你苍老的母亲说:海子上大学,参加工作,每次回来又回去,我每次送他,都哭。
你说: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荒凉的大地上承接着更加荒凉的天空……可是你知道吗?你走之后的荒凉岁月里承接的是母亲更加荒凉的心。
你的死真的与任何人无关吗?哪怕与任何人无关,也与你的母亲有关。你到另一个世界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谁都管不着,你也谁都可以不管,但你唯一不能不管的就是你的母亲!
那次从查湾回来,我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只是在内心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一生既然做了父母的孩子,就不要让他们为我担心,为我难过。回到上海后,我写了篇小短文《爱的最好回报》。里面有一句话:如果我们真的爱自己的亲人,我们就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学习,让他们放心,让他们欣慰。
今年出版了属于我自己的第八本小书。我想好了,等书出版上市之后,我要寄一本给爸妈。妈妈不识字,就让爸爸念给她听。我想象妈妈听着爸爸念着我的书的时候,她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的模样。
还记得早几年,妈妈来上海看我,回去时一定要带几本发表着我文章的杂志。我不解其意。后来,偶然一次听爸爸说,你妈妈哪,拿着发表着你文章的杂志,指着你的名字给人家看,呶,这个纳兰泽芸,就是我的小女儿,我小女儿的文章,全国人民都看得见耶……
电话里听着爸爸讲给我听,我又好气又好笑,唉,这个“虚荣”的妈妈呀,真拿她没办法!
可是挂了电话,我不禁鼻酸难抑,竟流下泪来。
我又想起史铁生说,当他发表第一篇文章的时候,当他的文章第一次获奖的时候,他多希望他的母亲还在人世,让她高兴高兴啊。我想,如果他的妈妈能拿着发表着他文章的报刊,在别人面前“虚荣”时,他该多么快乐啊。可是……
而我,是何其幸运啊,取得一点点小小的哪怕微不足道的成绩,我都可以跟妈妈分享快乐。听到妈妈欣慰的笑声,所有夤夜工作的辛苦都一笔勾销。
谢有顺说:因为写作,生活不会甘于平庸,不会陷于空虚,不会沦于尘俗,我靠叙述自己而获得生命的意义。
我知道我写得可能远远不够好,甚至,稚嫩。但不要紧,苍鹰不是一天学会飞翔的。
在这个繁嚣的时代,写作是艰苦的,更是寂寞的。但我还是要感谢文字。是文字让我拓展了生命的长度、宽度和高度,让我只此一次的生命呈现了最大可能的美。
更重要的,是我的文字,我的微不足道的小成绩,让亲爱的父母,感受到了开心,感受到了欣慰。
我让他们知道,我在远方,好好地生活着、工作着、学习着,令他们无比放心。
我想,这才是我们做儿女的,对双亲最好的回报。
正因为有他们,我们才在这荆棘遍布的尘世如此带劲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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