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文化创造者是最易回想起那些已经遗忘之事的——即社会是文化的一种。因此,每一个社会最深刻最主要的斗争并不是与其他社会的斗争,而是与存在于它内部的文化的斗争——文化即是它本身。与其他社会的冲突,实际上是一个社会限制其自身文化极有效的手段。这些博物馆的创立初衷并不是保护艺术品免于遭受人民破坏,而是使人民免于接触艺术。
使一个社会手足无措的并不是态度严肃的反抗,而是全然缺乏严肃感。将军们能够相对容易地忍受以创造反对他们战争的行为,却无法接受将战争展示为创造的行为。被用来反对一个社会或政策的艺术放弃了自身作为无限游戏的特质,旨在达到一个终点,这种艺术和以高度严肃感来赞颂其英雄的艺术一样,都是宣传口号。一旦战争,或者其他社会活动,被带入创造的无限游戏中,它便变得颇具剧本性或者无目的性(就像美本身是无目的性的),于是就发生了一个巨大危险:战士们发现自己的奖励失去了观众,也便失去了为他们而战的理由。
由于文化自身是一种创造,所以它的所有参与者都是创造者——发明家、制造家、艺术家、说书人和神话作家。不过,他们不是现实的创造者,而是可能性的创造者。文化的创造力本身不产生具体成果,也没有终点。它不产生艺术作品、手工艺品和产品。创造力是在他人中不断使它自己诞生的一种连续性。“艺术家并不是创造艺术对象,而是通过艺术对象来进行创造。”(兰克8)因此,除非在旁观者中产生创造力,否则艺术不成为艺术。拥有艺术对象者,并不等于拥有艺术。由于艺术从不是占有物,而永远是可能性,所以被占有物必定不具有艺术身份。
诗人不“融入”社会,并不是因为社会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而是因为他们严肃对待他们身处的“社会”。他们公开将它的各种角色看做是剧本性的,将其风格视为舞台姿势,其衣着为戏服,其规则为传统的,其危机是被安排的,其冲突是被表演的,而其形而上学是意识形态化的。
视界与边界
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有他们的规则,他们只是不忘记这一点:规则是对一致同意的一种表达,并不是对一致同意的要求。因此,文化不是失序。无限游戏的参与者从不将他们的文化理解为他们各自选择之物的大杂烩组合,而是理解为他们彼此选择的一致性。要是迟迟不决定拥有一个一致选择,那便不会有一致性,因此所有文化一致性都总是处于不断修改之中。可以说,社会由其边界来定义,而文化则由其视界(horizon)来定义。
边界是一种对抗现象。它是敌对力量的相遇地点。没有对抗,便没有边界。人们不可能越过边界而不受阻挡。这就是为什么爱国主义——指的是意欲通过增强一个社会的权力来保护社会中的权力——在本质上是好战的。由于没有社会就没有奖励,没有敌人就没有社会,在我们能够需要从爱国者那里得到保护之前,爱国者首先必须创造出敌人来。
只有在边界明确、充满敌意和危险的地方,爱国主义才繁盛不息。因此,爱国主义的精神是与军事或其他国际冲突形式典型地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爱国主义就是意欲将所有其他有限的游戏控制在它的内部,也即将所有视界困在边界里,所以它在本质上是邪恶的。
视界是视线(vision)造成的,并不能被凝视。向视界的前进,只会产生新的视界。因此,人们永远不能接近他们的视界。我们只能通过背离视界,通过以一种相反的视域取代原视域,通过宣布我们所站立之处为无时间性的——神圣的宗教、圣地、真理或一系列不可侵犯的命令,而安处于某个地方。安处于某个地方,就是讲时间、空间和数量都绝对化。
无限游戏参与者的每一步都是朝向视界的进发,有限游的参与者的每一步都是在边界之内的。因此,无限游戏的每一个瞬间都提供了一个新的视域和一系列新的可能性。像所有天才的文化现象一样,文艺复兴并不是旨在发展一种或另一种视域,它孜孜以求的是找到视域,并生发出更多视域。生活在视界中的人从来不是安处于某处,而是永远在路上。
社会一向将思想与其思想者隔离,将制成品与创造者隔离。社会将思想抽取出来,并赋予某些思想以权威,就好像思想是与其思想者,甚至那些最早提出它们的人无关的独立存在。实际上,社会倾向于树立自己的思想,任何思想者都不能挑战或修改这些思想。抽象出来的思想,即没有思想家的思想,仅仅是形而上学。一个社会的形而上学,也就是它的意识形态:将自身呈现为这个或那个民族群策群力造就的理论。文艺复兴没有意识形态。
若人民没有形而上学,当社会遭到威胁、变动甚至覆灭时,人民便不会被威胁到。来自国内外的政府操纵、法律和武力,都不能动摇人们称为一群人民的决心。作为一群人民的人们,是不需要去保卫什么的。同样,一群人民不需要进攻任何人或事。我们无法通过反对别人来得到自由。我的自由,不取决于你的自由的丧失。相反,由于自由从不是来自社会的自由,而是为了社会的自由,因此我的自由本质上确认了你的自由。一群人民是没有敌人的。
对于一个有边界、披着意识形态面纱以及有终点的社会来说,敌人是必不可少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战争并不是脱缰的冷酷行为,而是有边界的社会或国家之间的公开争斗。如果一个国家没有敌人,它就没有边界。为了保证自身的定义绝对清晰,国家必须给自己施加危险。在战争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阴影下,一个国家的人民会更加认同和服从他们社会中的有限结构:“正如风吹能避免因过久的风平浪静导致的海水恶臭一样,腐败也可能是长久和平的产物,遑论‘永久’和平。”(黑格尔)
战争将自己呈现为自我保护的不得不然,而实际上它只是自我身份认同的不得不然。有限游戏的参与者投身反对国家的战争,是因为它们使边界受到威胁。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反对国家,是因为它们产生了边界。
有限游戏参与者的策略是通过消灭组成国家的人民来消灭一个国家。而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将战争理解为国家之间的冲突,他们的结论是:国家只能以国家作为仇敌,不能以人民为仇敌。“有时候,不杀害对方的任何一个成员也可以消灭一个国家。战争决不能产生不是战争的目的所必需的任何权利。”(卢梭)
无限游戏参与者的策略是视界式的。他们并不以强权和暴力与假想敌对抗,而是用创造和视域与他们相遇。他们邀请对方成为在路上的人民。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并不以武力相对抗,而是使用笑声、视域、惊讶来与国家交战,使它的边界成为笑谈。只有意识到边界不过是我们的视域,边界才能被打破,我们所凝视的,是有限的,必定不能打破边界。
真正的诗人不会让任何人在不知不觉稀里糊涂中被引导。诗人们寻找的其实莫过于“有知有觉”。他们并不将自己的艺术呈现为虽假似真,而不过是将真实揭示为艺术而已。
诗歌是针对实在的创造,是具体的。只要创造物与创造者分离,它便成为形而上学的。它只要矗立在那里,作为不再被聆听的诗人声音,创造物就是被研究的对象,而非被学习的行动。人们能学习的不是对象,而是创造,或者说创造对象的行为。将创造物与创造者分离,将被造物与创作行为分离,是剧本性的核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