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张爱玲著名小说《倾城之恋》,写一个寄居娘家的离婚女人白流苏,遇上了一个原是介绍给她妹妹的男人范柳原。范柳原的出现燃起了白流苏的希望,虽然他是一个浪荡的花花公子,可是他的家世背景,还有他的经济收入,都让白流苏想在他身上押宝。她想通过征服范柳原,来重新赢得家人的尊重,不再遭受那所谓亲人的冷嘲热讽。范柳原被白流苏的古典美吸引,但这点爱意不足以让他承担起婚姻的责任,而白流苏要的是一纸婚契,是乱世中的依靠。俩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各自设了精妙的陷阱,期待能猎获对方。第一次香港之行,在彼此的猜忌里结束了。谁都希望对方先迈出第一步,可两个却又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白流苏只有回到上海,以退为进,希望范柳原会妥协。然而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经不起老,于是范柳原一个电报又把她拘回了香港。第二次香港之行,两个人则直接进入了主题,这次没有了那些冗长的前缀和铺垫。正如小说里描写的: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角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什么是“野火花”?那是我们南方的一种高大乔木,名字叫做凤凰木。凤凰木是全世界开花最鲜艳的植物之一,红得像燃烧的火焰灿烂,红得像迸发的鲜血红艳。凤凰花开,如同热恋中的爱情,狂热,肆意,热烈得一发不可收拾。这种凤凰花,白流苏第一次去香港就见到,在浅水湾,范柳原搀着她下车,曾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
凤凰木因为“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故取名凤凰。凤凰木高大如巨伞,叶子却偏生得细弱,有点像凤尾草,是翠绿羽状复叶,每一长条枝叶上的每一片小叶子都是纤细的,两两成对成双,如对称的羽毛状。极微小的一阵风儿掠过,那轻纤的叶子也会零零落落地颤动,“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如果你看见过凤凰花,你就知道张爱玲的描述和感觉简直是经典,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文字表达了。
在张爱玲笔下,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颤颤巍巍的的羽状复叶,是密密麻麻的心事,是俩人波动而摇曳的情愫,是不可预知的忐忑复杂的心情;这壁栗剥落燃烧着、映红了天空的红艳繁花,正暗示着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迸发的情与欲,也如火焰般的飘忽明灭,不可捉摸,而在那躁动的情动之外,还掺杂着猎奇的亢奋、冒险的刺激以及蓬勃的野心,真是一片火红烈焰,一路烧过去。后来,当两个人终于放下精刮盘算,在昏头昏脑中彼此抱住,“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镜子中的情欲世界亦真亦幻,燃烧的野火花,是铺天盖地弥漫的红色背景,是两人构筑的个人边界在火焰中消融。
记得歌手姜育恒,曾有一首歌《你可曾看见过凤凰花》:
如果爱有颜色,会是什麽色彩,
如果花也懂爱,会是哪一种花,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火焰一样的情花,
所有的爱和生命,只为点燃一个夏恋,
就在我的心里,开了凤凰花,
从花开到花谢,默默为你燃烧。
如这首歌所唱的,凤凰花,是火焰一样的情花,只点燃一个夏恋。爱情这东西薄如蝉翼,方生方死。你以为爱情来了,它仅仅跟你借个火。在一个星期的热恋后,范柳原说他要去英国,让白流苏等他一年半载。他们分开的第二天,香港的战火开始了,而范柳原不仅没有去英国,第二天还租车倒回来寻白流苏,要把她一起带去安全的地方。如果没有战争,可以想见流苏是怎样的下场。但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战争,挽救了她以及她命悬一线的爱情。因为香港的沦陷,他们从此生活在了一起。倾倒了香港这座城,最终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这对恋人。
他们终于心心相对了。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人。停战了,“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两人一起回去家里。“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废墟一样的家和城市,彼此的脆弱无助,相互的搀扶依靠,似乎昭示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从花开到花谢,凤凰花见证着范柳原与白流苏情感发展的整个过程。在小说的结尾,野火花也结束了开花的季节,归于沉寂,终结了一个花开的轮回。但无论如何,如火如荼的野火花,曾燃烧过那个盛夏。
倾一座城成全一段感情,得之又是何等偶然啊!什么叫偶然性?如果我们说得诗意一点:偶然性,就是必然性和不可能性在邂逅的一刹那撞出的火花。爱情既原始又精密,既古老又新鲜。它总是变化莫测,让每一种定义和坚持都显得机械教条。世间的爱有千千万种,也有这样一种,叫做偶然成就的爱,野火花一般的爱。激烈的时候,轰然乍响火花四溅,事过境迁,还有一点烟雾在后半生缭绕。在烬余中,久久散不去的是苍凉的味道。
北方没有凤凰木,这种树只喜欢生活在高温多湿和阳光充裕的环境下。凤凰木开花的季节是每年五六月。此时此际,在遥远的岭南,一树树凤凰木,满树结花,细碎的羽状复叶中那热烈的红花,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这个季节热带暴雨频繁登陆,火似的花瓣会随着暴雨被打落满地,但颜色却丝毫不变。一地的火红,丝丝缕缕的铺满草地和小径,殒落也鲜艳夺目,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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