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她独自走在N市陌生的街上,这里已全无记忆中的模样。曾经的青瓦房,大池塘和小树林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此行她是来这里找一个答案。
前一天,因弟弟要为新女友买车没钱,母亲一通电话把她叫回家,让她想办法解决。可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公司的部门主管,平时节省下来的钱全都贴补了家用,三十多万啊!她怎么解决?!。
“她要开车?还要你买?!”
“不买车她就要和我分手!你是我姐,不会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弟弟点燃一支香烟,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可我...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听说你不是有几个有钱的男朋友吗?向他们借点不就行了!”坐在对面的母亲笑盈盈的递给她一杯温水。
“是公司客户,最多是男性朋友,不是男朋友,没到可以随随便便借几十万的地步。”
“那你还不赶紧去发展成那种关系,你弟弟的婚事可全指望你了!”母亲笑的牵强。
“那不等于欺骗别人感情吗?”她小心翼翼的说。
“那你难道要伤了亲情?!”
“难道要维持亲情,就要以牺牲我为代价?!”
“你的事难道有咱们家传宗接代的事重要吗?!再说了你嫁个有钱人,你有面子,咱家也有面子,以后你也好帮衬你弟弟啊。”
“可我...我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想过我的幸福吗?……”
“你是我的孩子更应该拿钱出来!你弟弟幸福了,你自然也幸福啊!”
“我!……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在泪水即将漫过眼睑的那一秒,她强行咽回肚里。
“你不买车,以后我就没你这个姐!”弟弟怒吼着拍桌而起。
“我们怎么就养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当初我们就不该……”母亲的话戛然而止,她惊恐的等待着疑惑了二十多年的答案揭晓。
母亲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冷冷的补了一句,“不拿钱买车就滚出去!”
她哭着跑出了家门,耳后传来母亲沙哑颤抖的声音,“走了就别回来!”
眼泪终于淹没了她的脸颊,然后她听到“哐”一声,门关上了。
秋风迎面吹来,暖的有些不太真实。层层落叶像是牧羊人要在天黑前把羊群驱赶回家般,从她的身旁急急的赶着行程。
N市幸福大街101号,这是她费了些功夫才搞到的地址。如今只有几十米之遥,她却反而踌躇不前了,答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可没有答案,那个哭醒过无数次的梦,还会继续下去,她的心一阵抽痛。
那年她五岁,记忆懵懵懂懂又隐隐约约。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夕阳像一个大红灯笼,映红了河水,映红了孩子们娇小快活的身影。
和小伙伴们告别后回到家,母亲已做好了饭菜放在了饭桌上。那一晚,饭菜格外丰盛,除了平时的玉米粥,馒头,咸菜,母亲又烤了红薯,还有一小盘炒鸡蛋。鸡蛋对于那个家,只有过节时母亲才舍得拿出几个吃,平时都拿去集市上卖钱,贴补家用的。
奶奶,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她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围着饭桌坐下。她端起热乎乎的玉米粥正要喝,母亲突然笑着对她,“你想不想坐大汽车?”
“想!”她有些惊慌失措,平时母亲在她面前总是阴沉着脸,只有看到弟弟时才会露出这种笑,她高兴极了。
能坐一次汽车,是多少小伙伴的梦想。他们经常会跑到几里路外的马路上,站在路边等汽车经过,然后一辆辆追着跑。好像谁追上了,就可以坐着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谁也没追上过,谁也没坐过。
弟弟也大声吵嚷着要坐车。母亲瞪了他一眼,把一大块鸡蛋夹进他的碗里,呵斥到“你快点吃饭!”
她昂起脑袋,得意的望向弟弟仇视的目光。
“前一段时间,你大伯去了你大爷爷家……”奶奶说。
“是那个家在很远很远很远地方的大爷爷吗?”她着急的问。那是一个从未见过,却被家人经常提起的人。父母也未见过,都是从在外跑生意的大伯那里听说的。
大伯伯常年在外跑生意,家境还算殷实,可遗憾的是大娘生了三个女娃,家里没有男娃,让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
后来大娘肚子又鼓起来了,找了好几个产婆看过,说定是男娃,没想到生下后还是个女娃。据说是难产,出生后接着就死了,被扔到荒滩喂野狗了。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被大伯卖了。
据说大爷爷家里有好几个粮仓,从来都满满的,一年四季都吃白面馒头,家里还有果林,“苹果葡萄大红枣可以随便吃个饱,每年的收成有一万多块,还有一辆神气的拖拉机,种庄稼拉粮食都不用费力气,还能给家里赚钱”。母亲眼里跳跃着星火般的光。
她不自觉的看了一眼手里又黄又黑又硬的馒头,对于那个大爷爷家又多了一份向往。
“是,大爷爷听说咱家女娃儿又乖巧又机灵,就特别想见你,要让你去他家住几天。”奶奶慢吞吞的说着。
父亲在一旁默不作声,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玉米粥,放下碗筷离开了
“那弟弟去吗?”
“不去!”母亲不耐烦的回答。
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那……我也不去了……”她低下头。
“汽车一次只能带一个人,这一次大爷爷说让姐去,下一次再让你去。”母亲说着又往弟弟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蛋,弟弟津津有味的吃起来,也不在吵闹了。
母亲依旧笑着,夹起一小块鸡蛋放进她的碗里,继续说到,“大爷爷家养了有很多鸭子,听说每天都有鸭蛋吃。”
她赶紧把那一块鸡蛋伴着稀粥喝进嘴里,细细的品味起来。上次吃鸡蛋还是几个月前她生日那天,母亲炒了一颗鸡蛋。弟弟在一旁看着她吃,馋的流出了口水,她不舍的把鸡蛋分给他一半。
每天都有鸭蛋吃,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生活,她开心的说,“那好吧,我去,我会带回来很多很多鸭蛋给你们吃……”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她穿上漂亮的花衣服,父亲把她送上了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塞进了一个只容下她身子的拐角,然后蒙上了绿布,和卡车司机嘀咕了几句,然后大卡车出发了。
路坑坑洼洼,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有几次,要不是绿布挡着,她觉得自己都要飞出去了。
拉开绿布的一角,望向天空,蓝的像一条漂亮的蓝裙子,一缕缕白云就像跳舞时,裙子上起的褶皱。
她很喜欢蓝裙子,母亲说,等她长大了,就给她做一条,所以她每天都盼着自己赶紧长高。
路旁一座座山,一片片田,一排排树,一条条河都不由分说的把她抛向前边。
那片柿子林里的柿子又红又大,她真想跳下车去摘几个带回家,奶奶最爱吃了。可不等她站起身,已经远的看不见了。
无数的景色从她的视线里飘过,她孤零零的在车厢里看着,想着,憧憬着,累了,睡着了,醒来在继续看着,憧憬着……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她被人叫醒了,然后迷迷糊糊的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了。
他家门口有一个长着许多芦苇的大池塘,里面有许多雪白的鸭子嘎嘎的叫着,旁边有一个小树林,树上长满了核桃。
她的记忆从此断了片,她记不清那个领着他的人长什么模样,不记得他的家是什么样子,不记得他家都有什么人,不记得他们家有没有白面馒头和鸭蛋,哪怕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那片长满了芦苇的池塘,和那片核桃林。多年来她经常会梦到那幅景色,然后哭醒。
记忆的再次恢复是从她再次坐车回家开始的。她记得自己爬上了高高的大卡车,不记得谁给自己口袋里放了几颗核桃,只记得一路上她一直用手紧紧的捂着核桃,肚子饿的咕咕叫也没舍得吃。她要带回家和家人一起吃。
后来村里有几个女娃不见了。
后来她再也没从父母嘴里提到过那个大爷爷,弟弟也再没吵闹过要去大爷爷家。
后来她从很多女娃嘴里听说,她们的父母都提到过一个相似的大爷爷,家里养着很多鸭子,每天都有鸭蛋吃。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的大爷爷很凶,家里还养了一只很大的恶狗,小孩不听话会被恶狗咬死,她们都怕狗,所以乖乖的听父母的话。
N市幸福街101号,这是从一个小时候被送走,长大后凭着记忆回家后的女孩那里得到的地址。她的另一个家当年周围也有一片核桃林,一个大池塘。
她听周围的人说,曾经有一个小女娃被送去后,每天都不吃不喝,哭闹着要回家,呆了不到两个月,生了一场病,差点死了,后来就被送了回去,那是唯一一个被送回去的女娃……
一阵风吹来,一片落叶划过她的发梢,她恍惚觉得那是母亲手里的梳子划过她儿时的发丝。她望着那个门牌号,迟疑了片刻,转身走向胡同口那被霓虹装点的无比华丽的夜色里。
所谓答案,如果心里已经有了,又何必再去求证,如果没有,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比起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是多么的幸运。
那个七岁被送出去的女孩,她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家,梦到她的父母,虽然梦渐渐模糊了,但总觉得有一根线在拉扯她,长大后,那根线终于把她拉回了家。那一刹,那她忘记了所有的恨,选择了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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