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深夜和自己懒惰、软弱、违背的誓言、被浪费的才华挤在同一张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不相信名校文凭拥有图腾一样的力量,不相信人生会一路绿灯,不相信外在的荣誉会允诺美满的一生,她就是琼·狄迪恩
琼·狄迪恩(Joan Didion,1934年-),美国随笔作家和小说家,她的文风以强烈的情感为特点,给人以一种落叶无根的感觉,表现出超然世外的态度。此外,她还把对社会的审视和个人忏悔融合进了作品中。
今年已85岁的琼·狄迪恩依然在写作。
1968年,琼·狄迪恩出版了成名作——非虚构文集《向伯利恒跋涉》。
琼·狄迪恩七十岁那一年,她的女儿昏迷,住在重症病房,丈夫突发冠心病去世,她把丈夫去世后自己的心理体验写成了畅销书《奇想之年》。书出版两个月之后,她的女儿也去世。
琼·狄迪恩是一个早熟的少女,是著名的“新新闻主义运动”的传奇、美国文化标杆性人物、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文杂文家,82岁时成为celine代言人。
琼·狄迪恩的觉醒从失败开始,大学时期,她差点没有从伯克利毕业,人生第一次,自我怀疑就像是多米诺一样接连坍塌,她不再相信名校文凭拥有图腾一样的力量,不再相信人生会一路绿灯,不再相信外在的荣誉会允诺美满的一生。
她写:“我不知所措,充满忧惧地面对自己,正如一个人突遇吸血鬼,手中却没有辟邪的十字架。
“面对自己”是一件实际上要比它看起来可怕得多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人常做的噩梦——处于一个重要的场合,却发现自己下身是赤裸的。
一切可以装饰你的东西或消失或丧失意义:学历、好工作、光鲜的外表、成功的伴侣、他人的赞美。这就是所谓的“失败”。失败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深夜和自己懒惰、软弱、违背的誓言、被浪费的才华挤在同一张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在这种时刻,人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心虚地活着,逃入人群中,抓住一切能遮体的布料遮盖自己,这意味着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扮演自己轻视的角色;另一种是面对自己的赤裸,正视周围已经被堵死的路,看到自己的才华可怜如马上就要熄灭的孱弱火苗,试着燃起它,举起火把,去寻找一条窄路。
琼·狄迪恩在一篇名为《我为什么写作》的演讲里,提到:
“(大学毕业前后)那些年里我就像是手握明知不牢靠的护照和伪造的文件在旅行:我知道在任何思想世界里都没有我一席之地。我知道我不善思考。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人。我花了好多年才发掘出自己是什么:一个作家。”
仅仅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或是一个平庸的作家,单纯是一个把每天最专注和宝贵的时间花在组装词句上的人,一个用文字来弄明白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渴望什么、恐惧什么的人。
琼·狄迪恩写:“意识到自我的内在价值,就有可能拥有一切:能够辨别是非,敢爱,也敢保持漠然。”
漠然。是了,这就是最准确的形容琼·狄迪恩的词。
不是潇洒、自信,而是漠然,犹如在千里之外看着玻璃罩的自己与自己所处的时代。
“我的生命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欣赏琼·狄迪恩的直接,她曾有一篇贴身观察当时的第一夫人南希·里根的文章,她笔下的南希紧张、缺乏安全感、希望讨好一切人,南希·里根看了那篇文章之后非常沮丧,说:“我还以为我和狄迪恩相处得很好,是不是我当时表现得凶一点会更好?”
如果你认为琼·狄迪恩仅仅是对著名人物刻薄,那她对旧金山一个嬉皮区的采访会让读者在炎热夏夜也要发冷。
她所采访的嬉皮社区,父母人间蒸发,少年四处游荡,孩童懵懂无知,她遇到的所有年轻人都在嗑药,在迷幻中放逐自己,这些青少年认为自己在叛逆社会,其实不过是被困在了空虚当中;这些青少年以为自己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其实只是手无寸铁到了可悲的程度,孤注一掷地向空中抛出自己的愤怒。
在文章的最后,她写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五岁的女孩苏珊,她的妈妈让她服用迷幻药已经一年了。
几十年后,琼·狄迪恩在纪录片中被问到:“面对一个孩子,嘴上沾着迷幻药的白色粉末时,你在想什么?”
琼·狄迪恩挥动着手臂说:
“我觉得这是黄金的一刻。作为一个作者,你是为这一刻而生的。”
说完,她垂下眼睛。
狄迪恩就是这样的人,她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知识分子。同时代著名的女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是我们熟悉的样子,桑塔格总是试图把自己和他人的痛苦放在同一个地图上,甚至去被围困时的萨拉热窝生活,随时可能死亡。琼·狄迪恩同样去了内战时的萨尔瓦多,却采取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她目睹一切,聆听一切,感知一切,但是什么也不做。
——或者说,她对抗混乱世界的方式是以极端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来自于观察,仿佛灵视一般的观察力,把绝望、恐惧、激情一一剥离、分开 ,让这些狂热因为无法聚合产生反应而失去了力量。她的凝视如同缰绳,驯服狂奔的野马。
琼·狄迪恩说自己每次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会把手稿放进冰箱里。这就像是对她写作绝妙的隐喻,她文章的所有力量都来自于冰冷,她的冷眼,她的冷血,她让人无法抗拒的冰冷的拥抱。
冰冷的琼·狄迪恩是有爱人的。令人惊讶的是,她在婚姻中甚至显得并不强势。
和鲜明的女性主义者不一样,琼·狄迪恩喜欢的男性是雄性气息爆棚的男子汉。她专门写过自己对于西部电影的硬汉演员约翰·韦恩的迷恋:
“(在约翰·韦恩)的世界,男人做了该做的事情,就能在某个日子,带着自己的女人,策马扬鞭,自由寻找安家的地方。”
她喜欢的男性是保护者,她自己也嫁给了一个“保护者”。三十岁的时候,琼嫁给了自己的编辑约翰·邓恩。约翰·邓恩同时也是作家,夫妇俩一起写专栏,是彼此文章的第一个读者。琼·狄迪恩娇小、安静,邓恩高大、声音洪亮。约翰在她的生活里像是一个保姆,帮她接打电话,帮她安排工作。
但在任何关系里,情感的强弱从来就不是依据个头。在婚姻里,琼·狄迪恩一次次地把自己的丈夫打败。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有才华。在《名利场》的一篇报道里,写到约翰开玩笑,说自己在海边散步,遇到了耶稣,耶稣说:“我太喜欢你老婆的文章了。”
琼·狄迪恩在文学上的偶像是海明威,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她通过在打字机上敲入海明威的语言来写作,她学习如何构建一个“完美”的句子。她的写作就是经典的“海明威式”的句子:像是平缓的河流,清澈的水直接流过硬质花岗岩,中间没有渗穴。整个时代的读者都臣服于她诗性的坦率。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镇定。还是在《名利场》的报道中,讲到约翰写过一本自传式的小说《拉斯维加斯》,小说讲述了一个作家离开妻女去拉斯维加斯住了几个月(现实里,约翰也做了同样的事)。小说当中有一幕,男主角给妻子打电话,男主角说有人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年轻女孩约会,妻子说:
“你应该约会她,当成田野调查。”
在那一瞬间,妻子彻底地击败了丈夫。她没有显示出愤怒或者悲伤,她看似是鼓励,实则是威慑。这是感情里一场胆量游戏,就像是玩俄罗斯转盘,六轮手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弹巢转动,妻子面不改色地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她赢了。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出离。在一篇专栏文章里,她写全家去夏威夷一个岛上度假,据说飓风海啸要来,夫妇俩被困在房间中,尴尬地面对彼此,填写离婚的文件(后来他们并没有离婚)。
她像房间里的记者一样观察情感在崩溃边缘的夫妻,就像当年观察服用迷幻药的儿童。在那篇文章里,她承认自己“毫无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感知一切。”
情感危机就像海面的漩涡,当事人无能为力地任由自己围绕漩涡流动。但琼离开了漩涡,某种意义上,她也离开了生活。
琼·狄迪恩是在什么时候再次进入她的生活?
大概是在她的丈夫死的那一年。
近距离地目睹亲人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说经历父母的死亡让自己瞬间成长。为什么?因为父母是挡在死亡面前的那道屏障,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缓冲地带。而当父母死去,死亡逼近了一步,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恐怖。
对于琼·狄迪恩来说,约翰是她与生活之间的缓冲地带,约翰代替她去应对生活——从处理垃圾邮件到日常对话,当约翰死去,她和生活那道屏障消失了,和死亡那道屏障也消失了。
在《奇想之年》里,她写道自己一开始是个“冷静的未亡人”:
“失去亲人的人们也许会觉得他们像是被包裹在虫茧或是毛毯里;在别人看来,他们的表现像是能够挺得住。实则这是死亡的现实尚未穿透意识,令失去亲人的人们表现得仿佛尚且可以接受亲人的死亡。”
然而,死亡终将会击穿。
死亡击穿你的世界,它改变一切事物,“就像在日食时一切色彩全部消失了(伍尔夫)”。它在生活中处处显出自己的样子,是地铁上面目模糊的老人,是山岗后手拿镰刀的男子,是落地的雨,是袅袅的烟。
死亡也击穿你的灵魂,琼·狄迪恩写:“哀恸像海浪,像疾病发作,像突然的忧惧,令我们的膝盖孱弱,令我们的双眼盲目,并将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属性。”
琼在《奇想之年》中感性地让人陌生。她想要尖叫着呼唤丈夫回来,她幻想丈夫多活一天——她爱他多于他爱她的一天。我一直认为琼是那种自我非常庞大而独立的个体,但在丈夫死之后,她用他人之口承认他对于自己的重要:“你只失去了一个人,仿佛整个世界荡然无存。”
琼开始回想自己每个失败的部分。她曾经问过年幼的女儿:“你觉得妈妈怎么样?”
女儿说:“你挺好的,就是有些冷漠。”
在女儿死后,她才开始反复思考这句话。
即便琼看清了自己和女儿命运当中的羁绊,也于事无补,因为未亡人拥有的只有记忆。最终,记忆也会消失,就像是天光会缩短,光亮会消逝,蓝夜将尽,夏日已去。
琼被问到“书写丈夫和女儿的死,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她说:“最难的部分是写完的时候,那时候你知道,你必须和他们告别。”
终其一生,琼·狄迪恩都避免成为他人,“他人是地狱”是过于苛刻的说法,但他人至少是漩涡,会吸引你,控制你,吞没你。琼一生所做的最成功的事情,就是从来没有被漩涡吞没。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控制力是因为她始终在遥远的地方旁观,但还有一种可能性:
琼·狄迪恩是唯一剩下的人。她所爱的人都离开了,她所爱的时代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在她的世界里不断地按“删除”键,但是到了她的身边,“删除”键失灵了,图像里只剩下她一人,一个永恒孤独的漩涡,静静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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