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耿全惠&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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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父亲就地折了一大捆,塞进母亲怀里。最初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慢慢地,并排着走在了一起。第一篇
文 / 耿全惠
1960年8月,流火的戈壁滩瓜果飘香。父亲从连队借了两百元钱,寄给一个他素未谋面的姑娘。
那一年,我母亲不满二十岁,带着200元钱,孤身一人从江苏来到新疆兵团第五师八十四团。这里有饭吃,有工作,还有一个人等着要和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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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连队场院。父亲殷勤地要帮母亲拿行李,母亲却紧紧地抱着包袱不肯给他。
“看不出啊,这小姑娘力挺大的。五官还端正,养胖了会更好看。”父亲心想。
母亲偷眼看父亲,又赶紧低下头,她拽了拽指导员老婆的衣角,低声说:“我看,可以。”
多年后,家中谈起了这次见面的情景,我分别问父亲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有啥感觉没有?”
父亲说:“我当时啥情况?长得丑,又爱喝酒抽烟。只有你妈这样的傻女人愿意嫁给我。”
母亲说:“他虽然长得丑,但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听起来是个蛮温柔的人。”缓缓,她又补充道:“反正是来新疆嫁人的,嫁谁都是个嫁。”
婚期原定在国庆节那天,可婚前检查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却出了些状况。医生判定:“暂不能结婚。”
六十年代初的新疆兵团,男多女少,来一位姑娘,立即就有几十双光棍的眼睛盯上。不尽快结婚,姑娘最后不一定会成为谁的老婆。
父亲急得嘴上起泡,母亲却不急,她刚到新疆,一切都是新鲜的。她有了工作,每月还有24元的工资。
在母亲来看,新疆真大,地一眼望不到边,有水有地就能长粮食,再也不用挨饿了。“顿顿都有白面馍馍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在江苏老家哪个敢想啊!”
如今父亲常调侃:“别看你妈不识字,人家是有理想的,刚结婚那会儿她常说,这辈子,要是每天能吃一碗手擀面就好了。她的理想就是一辈子有手擀面吃。”
有了营养,母亲迅速红润起来,三个月的工夫,原本稀黄的头发扎成了麻花辫。辫子在脑后荡呀荡,不知荡花了多少人的眼睛。
有人开始给母亲介绍新的对象。对方根红苗正,还是团里汽车队队长。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无论是团里的干部还是群众,出门办事都要求汽车队长捎个脚,帮个忙。
介绍人谆谆教导母亲:“你这么漂亮,怎么能嫁给一个丑八怪?跟他结婚,生的孩子都长得丑,将来孩子成家找对象都困难,你咋在众人面前抬头。”
更有人在指导员老婆跟前撺掇:“让他拨拉一下算盘珠子算一算,接她来新疆花了多少钱,以后还他。”
父亲心中火烧腾腾,表面却不卑不亢,他笑着说:“来新疆是找幸福生活的,嫁不嫁我,她自己定,钱就没有必要算了。”
指导员老婆对母亲说:“这人长得丑了点但老实本分,人温柔,嫁这样的人一辈子不受气。”
于是,再有人来说父亲的坏话,母亲就当耳旁风;再有其他男子来表达心意,母亲便调侃:“你咋不早说?我有了对象你再说,成心气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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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工作的连队离团部有十二三公里路,办结婚证那天,父亲借了指导员的自行车,带着母亲去领结婚证。
骑了大半的路,母亲心疼父亲,就要求自己走。于是父亲推车走在前面,母亲就跟在后面。
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父亲就地折了一大捆,塞进母亲怀里。原本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慢慢地,并排着走在了一起。突然,一只老鼠“嗖”地跑到母亲脚下,母亲吓得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那场婚礼办得简单极了。一大盆鸡肉,一大盆羊肉,一大盆猪肉炖粉条,外加四瓶酒,就凑成了两桌酒席。
多年后说起婚礼,我父亲还是很兴奋:“那天熄灯后,我问你妈,我今天这种状况,以及我们的家,你满意不满意?”
“你妈想都不想,说很满意。你要知道,在那种条件下,有女人愿意嫁给我这个烟鬼酒鬼加丑八怪,还很满意,除了你妈,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们婚后第三天,一起到戈壁上的大田里干活。有职工跟我母亲开玩笑:“你结婚前知不知道他是个烟鬼、酒鬼、加丑八怪?”
母亲爽快地回答:“我嫁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烟酒和他的丑,哪还管他烟鬼、酒鬼和丑不丑的。”
问话的人无言以对,在一旁干活的父亲却感动得流泪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抽过烟,再也没有沾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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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婚后的生活很贫穷,重复过着吃土豆、莲花白、大白菜、白萝卜的日子。
肉只有在连队杀猪宰羊的时候才能分到一斤半斤,巴掌大的一点肉,母亲留给父亲,父亲又让给母亲,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父亲只得咬下一小块,再把剩下的塞进母亲嘴里。
新婚不到三个月,父亲就被调到新开荒的连队。他们清点家当,一些好友赶来帮忙。却无忙可帮。
两床被褥,几本书,几张小板凳,锅碗瓢勺,加在一起才装了半个马车。临出发的时候,父亲抱了一捆麦草铺在车上,让母亲坐。
据说,那天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红柳、刺牙子、芨芨草,灰灰条还有脚下的路,一律变成了白色。
到开荒连的团部,有二十多公里路的路要走。父亲让马夫走慢些,他说雪大路滑,安全第一。他总在看我母亲,看她黑亮的麻花辫,看她结婚时穿的那身蓝裤红衫。
马车拖着他们全部的家当,在雪中缓缓前行。路上,父亲唱起了湖南的花鼓戏,《刘海砍樵》。
“胡大姐,你随着我来走咯——”
“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呐——”母亲接着往下唱,唱完,两人哈哈大笑,背后是白雪皑皑的苍茫戈壁。
母亲曾跟我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坐马车,坐在马车上胳膊腿都快冻僵了,还不如自己走着轻快暖和。”
但那天,母亲没有跳下马车。她觉得坐在马车上的自己,好像又嫁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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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荒连有五十多户人家,都住地窝子。那是一种一大半在地底下的房子,盖起来极方便——在地下挖一个大坑,一面砌墙留门,顶上以木棍为梁,用麦草和泥巴盖住。
他们用土块木棒在地窝子里搭了一张床,土块垒成一个两层的床头柜,上面放梳子,牙碗,一面小镜子,中间放几本书,一口帆布箱子是放衣服的地方。一个新家就这样安置完了。
开荒连场里没有打水井,吃的是渠道里的水。在渠道边挖一个大坑,水从渠道里放出来,沉淀几天打回去,煮开就能吃。水面上常飘着树叶,水底还长着青草,到夏天,还有各种各样的虫子和癞蛤蟆。
人工牧场没有电,晚上就数着星星过日子,有事要做就点柴油灯。灯是母亲自己做的,罐头瓶为灯盏,纱布做灯芯,每夜点起,母亲就在灯下做针线活。
父亲忙完一天的工作,检查了各家地窝子的消防安全后,回到家里还要修理各种农具。有时,他也读书,读给在灯下干活的母亲听。
第二年春天,母亲怀孕,父亲带着她去了一趟县城。
他们干了两件事,一是把母亲的头发剪成了当时流行的短发,既精神又漂亮;二是在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
这是他们第一张合影,也是惟一的一张,至今还挂在我家的墙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二年了,可父亲还经常站在这张合影前,静默地看着。
第二篇
文 / 木子
1979年,我父亲22岁,退伍回家后经历了无数次相亲,均未成功。
不成功有两大原因:一是我奶奶彪悍霸道在本地出了名;二是我父亲打架斗殴,是个人尽皆知的歪(凶)人。所以,尽管他一表人才,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退伍军人,但姑娘们还是望而却步。
我母亲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因为我舅舅迟迟未成亲,母亲的婚事也跟着拖了下来,一晃就20出了头。外婆决定不再遵循旧俗,开始张罗着先给她相亲。可相来相去,也没有看对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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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母亲应约到镇上去相亲,对方遇上急事赶不过来,捎话改约。她正准备回家,边上的一位老人拉住她,“姑娘,我看你面带福相,是个有福气的人……”母亲单纯,一番交谈下来,差点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和盘托出了。
那天我父亲也在镇上相亲,依旧没有成功。一个四处转悠的老人拉住了我父亲,给他推荐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姑娘就是我母亲。
父亲做事向来干脆,他问清了姓名和家庭地址后,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就直接奔村子去了。
当时,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面对忽然杵在自己面前的大小伙子,她有些发懵。父亲却神情自若,他扶着自行车,挺直脊背,声音洪亮地做了自我介绍并表达了来意。
“当时,你对我爸感觉怎么样?”
母亲嘴角上扬,“嘿嘿,就晃眼瞄了一下,没敢细看,就觉得这人真高啊,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胆子也很大。反正还行!”
父亲站着等了好几分钟,见我母亲一直没抬头回话,就追问:“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觉得行?还是不行?”
“我妈不在家,晚上才回来,要听她的,得她看了才行。”
“那好,下场10点,老街口子上见,行还是不行,到时候回话。”说完,父亲就骑上自行车准备走,母亲这才反应过来,“诶,你等等,路上远,你先吃点东西。”
她不敢贸然让陌生男子进屋,也不敢留他吃午饭,就端了两根凳子到院子里,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买了一碗苞谷凉粉。
那时候物资匮乏,凉粉3分钱一碗,我母亲特意多给了2分钱,要求卖家多放点凉粉,多加些调料。
父亲接过凉粉,感慨道:“真好吃!”
“我也会做!”话说完,母亲就觉得不妥,霎时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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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结婚,我奶奶不同意。她无法接受我父亲居然敢擅自许诺给女方150元的彩礼。
我父亲当兵三年,退伍费总共才有90多元。而且早先时候,我三爹娶三妈才花了50元,即便是几年后,我幺爹娶幺妈时,也只花了60元的彩礼钱。
外婆很是犹豫。
我外公是船员,不但有工资,还能在上下游做点投机倒把的生意,所以家里的条件挺好,我母亲完全有机会找一个更好的婆家。听说我母亲想嫁给我父亲,村子里不少老人都赶来劝阻:“要不得,你莫犯哈(傻),哪有从米兜兜往糠兜兜里跳的?”
外婆第一次去我父亲家实地考察时,带了一位亲戚。亲戚看着地里还不到小腿肚高的麦苗,使劲摇头,“二嫂,不行啊,这边的地里不出庄稼,太穷了!”和我奶奶正式“过招”后,亲戚的头摇得更凶了,“不行啊,这家老人婆是个厉害角色,太歪了,嫁过来肯定要受气。”
可外婆最终还是尊重了我母亲的选择。那150元的彩礼,外婆分文不留,购置了碗柜、衣柜、箱子、棉絮、衣服、米、面等物什,给我母亲做了陪嫁。
于是,我母亲就从吃米饭白面的娘家嫁到了连玉米糊糊都吃不饱的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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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父亲底下有三个弟妹,整个大家庭都住在一起。
新婚燕尔,我母亲兴冲冲地泡了两碗老苞谷想给我父亲做凉粉吃,却被我奶奶骂了个狗血淋头,“浪费粮食,不懂持家!”
父亲闻讯赶来,打断了奶奶的谩骂,他硬着头皮陪着吓得哆嗦的妻子做好了凉粉。只是,他们不敢再打各种调料的主意,泡菜坛子里的盐水,成了唯一的调料。
那晚,父亲的三个弟妹吃得很欢,母亲的眼泪却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晚上母亲躲在房间里哭了起来,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凉粉;二是她终于意识到,陪嫁的物品她只是在名义上享有,处置权却在我奶奶手里。
父亲进了屋,像献宝一样塞给她一个烤红薯,又帮她擦眼泪。
母亲哽咽道:“我没有浪费。”
“我晓得。”
“盐水拌凉粉不好吃。”
“你做的都好吃。”
“凉粉要配豆豉卤、辣椒油、花椒、大蒜、酱油、醋。”
“嗯,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想放什么调料都能有!”
4
一年后,我哥哥出生了。
寒冬腊月的小河边上,父亲穿着雨靴,欢欢喜喜地蹲在一块青石板前洗着尿片和女人的衣服。惹得周围的媳妇大妈,一片哄笑。
奶奶觉得没面子,百般阻扰,父亲依然不管不顾,于是奶奶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丢人啊,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哪有男人去洗衣服的……我们哪个的月子头不是自己洗衣、煮饭、做家务的?只有她娇贵,小姐命……”
尖酸刻薄的叫骂声一字一句穿透简陋的墙壁,母亲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流着泪从床上坐起来。父亲晾好衣服,进屋,关上门,他揉搓着被河水泡得冰冷的双手,一边搓一边哈气,等手稍微暖和了,才拿过外套,给母亲披上。
“没事,没事,你就当啥也没听见,千万别往心里去。人家都说坐月子不能生气,要开开心心的,不然要落病根。我就愿意洗,高兴洗,谁也管不了……”
母亲摸了摸他冰凉的手,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后来,三妈偷偷对我母亲讲:“二嫂,二哥对你真好。我坐月子那会儿,我那位从地里回来,看见一盆子衣服还没洗,一脚就把盆子踢飞了,衣服落得到处都是。更别说单独给我加餐煮点吃的了……”说着说着,三妈的眼眶就红了。
我奶奶无计可施,最终调整策略,要我爸出远门跟着师傅学手艺。想到以后要独自一人面对奶奶,母亲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几次话到嘴边,又在奶奶凌厉地目光下咽了回去。
父亲思前想后,最终拿定了主意。他顶住重重压力,在我奶奶的哭嚎责骂中,坚持和大家庭分了家。
母亲抱着我哥哥,喜极而泣——她总算不用看奶奶的脸色生活,可以自由支配娘家拿来的粮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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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满月后,师傅开始催促我父亲出门。
出门前一天,母亲坚持要用家中极其有限的食材给父亲做一顿苞谷凉粉。那天,站在屋檐下,父亲一圈一圈转动着小石磨,母亲默默地往磨眼里添清水和泡好的玉米。而后,过滤、沉淀、烧锅、搅拌。
母亲坐在灶膛前,随意拨弄着灶里的柴火,赤红的火苗将她整个脸庞映照得红彤彤的,父亲则捏着锅铲,用力地搅拌。他们嘴里说的,都是闲话。
母亲站起来,盯着锅里四处冒泡的凉粉,指挥道:“好了,可以起锅了!”谁知她话音刚落,锅底突然破了一个大洞。
父亲只来得及抄起手边的碗,在滚烫的锅中舀了一碗,然后剩余的凉粉就在母亲的惊呼中,顺着大洞涌入了柴灶。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她嚎啕大哭。
晚上,母亲把仅存的那碗凉粉打成片,拌上她精心配制的调料,放到父亲面前。
他把碗推过来,“你也来点。”
她把碗推回去, “我还要喂娃娃,不敢吃辣。”
他把辣椒油撇开,单独沾上豆豉卤,“这样不辣,可以吃。”
她把整碗凉粉拌匀,每一块都沾上辣椒油,“我喜欢吃辣的,凉粉要有辣味才好吃,以后不喂娃娃了我再吃。”
“以后,你想吃了就做来吃,别舍不得,我会寄钱回来的。”
“嗯。”
“想放什么调料就去买。”
“嗯。”
“我妈是那脾气,但她始终是我妈,你别往心里去。”
“嗯。”
“农忙做不动就不要逞强,请邻居帮忙,请他们吃饭。”
“嗯。”
……
第二天天明,父亲就踏上了外出学艺务工的路。因为勤快、有文化,加上脑子又活泛,他很快就挣到了工钱。家里的日子好了,母亲做凉粉的调料也丰富起来。
父亲终于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你想放什么调料都能有!”
再往后,机器代替了石磨,市场上各种现成的粉剂都有出售。然而,自制的苞谷凉粉却在我家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每逢全家聚在一起,父母总要做上一大盆,让我们吃个舒坦。
也许是因为它见证了他们的初相遇;也许是因为它掺杂在他们艰苦过往的回忆中;也许,一碗凉粉就是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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