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二）

外公娶亲极晚，估计也是家里穷不容易讨到老婆的缘故，到了三十岁左右，才娶了外婆进门。外婆比他小了足足12岁，小的时候曾经被卖去大户人家做丫头（老家那边老人家称之为“义女”），后来解放以后土改，那些卖身契什么的统统都不算数了，外婆当时的主家待她极不好，于是她得了自由之后便片刻也不耽搁地离开了，回了自己原先的家里。你想，会被卖去做丫头，家里自然也是穷得不堪，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嫁给了家贫又身体不好的外公吧。外婆的故事，或许可以另开篇章。

老妈是外公和外婆的长女。自老妈出生之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别的孩子出生，就以为自己无法再有孩子了，就去讨了一个儿子来养，那便是老妈的第一个弟弟，我的大舅。老妈说，大舅刚刚被抱到家里的时候才刚出生三天，身体比寻常婴儿孱弱得多，腿只有成年人的拇指粗，头大身子小，黑黑瘦瘦的，别人看见了都说肯定养不活的，这样的孩子要是能养活。那以后还会当皇帝了（意思是这样弱都能活下来的话，那这孩子福气可不小）。外公家没钱给他买什么营养品，当时也是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儿钱来买了几罐奶粉。那会儿的奶粉罐子还是铁的，老妈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挖几勺，用热水调了给大舅舅喝，喝了大概有一两个月，然后就是米汤。老妈那个时候也就五六岁大，常常得背着他东家走西家窜的，找那些生产以后奶水足的妇女，给大舅喂喂奶。有一回她背着大舅走过一条小路，那小路其实就是一段田埂，有人为了排水将田埂挖断了，其实只是窄窄的一个口子，大人一步就迈过去了，但是老妈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还背着一个小奶娃，结果没迈过去，两个人一起跌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幸好水沟不深，没有出事。

在外公一家子的细心照料下，当初人人都说养不活的大舅还是一点点长大了。老妈说他小时候看着实在是不像是能健康长大的孩子，到了五六岁以后，仍是羸弱不堪的样子，脑袋大大的，眼睛大而空洞，脖子细细的，身子瘦瘦小小的，偏偏肚子长得老大，像个孕妇似的（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儿像血吸虫病的样子）。不过如今大舅倒是成就了自己的事业，打拼下了不少家业，而且为人豪迈仗义，颇有些兄弟朋友相互帮衬，不复当年那个病弱男孩的样子了。可惜这一切外公都没有看到过——在大舅出息之前外公便去世了。

老妈九岁的时候，外公和外婆时隔多年再一次有了孩子，那便是老妈的二弟，我的小舅舅。后来又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孩，便是我的小姨了。

外公年幼时家贫，成年之后家境也没改善，其根本原因便是外公身体不好，常年多病。本来他成年之后，随父业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卖些点心吃食海鲜干货什么的。后来他还在家里房前屋后种了一片番石榴树，本打算等过几年开始结果子了，就可以卖番石榴，岂料番石榴树刚刚开始结果子，第二年他就因为被大雨淋了而病倒了，此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也挑不动许多东西，也走不得许多路，便没有卖成。后来两个舅舅在番石榴树下种些瓜菜什么的，没想到伤了树根，死了许多，不过还是剩下了不少，围着房前屋后。我小的时候，每到番石榴成熟的季节，或是我们兄弟姐妹去外婆家，或是外婆家摘了番石榴送到我们家里，反正每年都没少吃那些果子。直到后来我上中学以后，家乡那边闹虫害，那些番石榴树才都死掉了。

因为外公之病，不能赚钱养家，而且还不时地需要看病买药，所以家里就格外穷。老妈是60年代人，她小的时候恰是吃大锅饭的时候，集体上工算工分，年底照着工分分红过年。外公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多时候上不了工，所以老妈几岁就开始给生产队放牛，饶是这样，到了年底算账的时候，他们家还是一直超支。既然超支了集体的粮食，就得拿钱进去还账，所以家里养的猪、鸡鸭什么的，都得卖钱拿去填账，以至于年年都无余粮。相比之下，外公的哥哥，也就是老妈的伯父家里，因为他不似外公身体不好，而且他结婚之后接连生了几个儿子，男丁多，上工赚的工分也多（那会儿虽宣传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事实上，同样上一天工，男劳力评的工分还是会比妇女高），到了年末的时候就能从生产队分出钱粮来，家里养的猪和鸡鸭，卖的钱都是他们自己的，所以生活就比外公家里宽裕许多。不过老妈的伯父颇为吝啬，外公家贫他也不接济。老妈小时候有次去他们家里借个水桶挑水，他都不舍得将好的水桶借给她，生怕被她给摔坏了，只肯借给她会漏水的破水桶，倒是他老婆看不下去。老妈的这位伯母是个很心善的人，她常常偷偷帮衬外公一家，借水桶那会儿，她就数落她丈夫：“她（指老妈）一个小女孩，本来就只能挑个半桶水，你再给她一个漏水的桶，等她挑到家里也漏得差不多了。”又和老妈说：“你别理他，把那副好的水桶挑去。”结果老妈挑着水桶走了，她伯父还在她身后喊着千万小心别把水桶给摔了。

后来小舅舅长到几岁大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一条腿几乎废了，为了给他看病，那会儿外公外婆借了一些高利贷，三分利。本是家无余财，每年还要还那些利滚利的利息，最后真是还不起了。外婆找老妈商量，给了老妈两个选择，要么老妈赶紧定亲，得了彩礼钱就能还上债务，要么就只能把我小姨给卖了。当时小姨不过三岁，老妈当然不舍得，最后便早早地许给了我老爸，得了彩礼钱，还上了债务。老妈当年多少是有些不甘愿的，毕竟才十七八岁花样年纪，人生的百般精彩她还未有什么真切的体验，便要将自己一辈子栓死了，而且老爸是个木讷的人，老妈偏是个活泼好动的人，性格也有点儿不太合适，不过如今，也成了老夫老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