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对小孩子的褒奖,叫「关心国家大事」。至今记得小学课本里的一幅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才知道,这是东林党头子顾宪成写的。小学老师也曾以「关心国家大事」夸奖同学。那时我懵懵懂懂,觉得这位同学大概每天晚上看《蓝猫淘气三千问》之前(这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是每晚8点播出),还要先看《新闻联播》的。
到了初中,增加了一门课叫做「政治」。政治老师也告诉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并且考试要考。考研的时候,「思想政治」有一部分内容就叫「时事与政治」:考研名师们整理出一套套的备考手册,把近两年的时局新闻纲举目张,让考生买来死记硬背——他们虽然不关心国家,但总要关心分数。
在顾宪成那幅对联的激励之下,我也看过《新闻联播》;考研时,据说常看《人民日报》客户端有助于熟悉时事要闻,并可以与党中央「统一思想」,从而提高成绩,于是我也把那个 app 下下来瞧了两眼。但上述努力都在尝试的当天告终:太痛苦了。我不怀疑《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的后面有一些优秀的「人才」(虽然我很怀疑真正想搞新闻的人是否会在那里久留),可是,他们呈现出来的东西太有我所说的「太监气」了——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报道新闻,其感觉如同看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让人不由感到下体传来阵阵隐痛。为了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健康,我只好关闭电视机(因为换了台还是《新闻联播》)、卸载《人民日报》客户端,对「国家大事」采取一种放任自流(laissez-faire)的态度,不求其「声声入耳」了。
后来我才渐渐觉得,在这个「国家」,值得关心的「大事」实在不多。一方面,这个国度是「陛下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文彦博语),一切政令一切条法,都诞生在肉食者开着暖气、关着窗户的办公室里,或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宴乐场,其南辕北辙、南水北调、南橘北枳,都与我一介匹夫无关(人代会是个「橡皮图章」,然而我们连「橡皮图章」里谁是自己的「代表」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有许多所谓的「国家大事」,本就不该是人人关心的——难道每个人都要成为中美关系专家或是钓鱼岛问题专家吗?
营养学家说,大多数现代人其实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营养不良——营养基本都是过剩的,你需要操心的是怎样少摄入一点。我觉得对于现代人来说,信息,尤其是所谓的「新闻」,也绝对是过剩的。就我而言,国际新闻和法律界的新闻靠刷朋友圈就已经可以基本「监控」,看到自己尤其感兴趣的事情,再自己上网去搜索就行了。微博和 Twitter 这两个平台对最新消息的跟进是最快的,我时不时会上一次,但比较少发,都是当订阅源工具在用。也就是说,光是社交工具的时间线加上搜索引擎,你得到的新闻已经消化不完了。况且,高质量的好友会自动为你过滤出高质量的新闻,所以你在朋友圈看到的已经从「今日新闻」变成「今日要闻」了——可以这样「搭便车」,何乐不为?
如果说国际时局不必专门去看,那么社会新闻、市井新闻就更加没必要去看了。哪里失火了,哪里跳楼了,谁家老人又被骗了几万块,谁家的孩子又走丢了——这实在已经很难算得上「新闻」了。几年前看过一期《卫报》(The Guardian)的专栏文章,题目叫 Why do deaths in Paris get more attention than deaths in Beirut?(《为什么发生在巴黎的死亡袭击事件比发生在贝鲁特的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作者为媒体报道偏向的辩护理由中有一条:
A mass attack in the heart of Paris is a less frequent event than a bombing in the Middle East. By the same token, a campus shooting is a more common occurrence in the US than it is anywhere else, and coverage of shooting events have lately been relegated down the front pages, due to frequency. It sounds churlish, but that is news.
比起在巴黎中心地带发生的大规模袭击,中东的爆炸案更经常发生;同样地,校园枪击在美国也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寻常,而因为枪击事件的频发,相关的报道也从头版退居内页。这听起来很残酷,但这就是新闻。
同样地,真正具有特别意义的社会事件是万里挑一的,其余的绝大多数,火灾,犯罪,「都市奇闻」,都只不过是同一个事件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一再重演。对这类事件,作为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我们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了,根本没有必要天天关心:即便是那些热爱浏览市井新闻的人,看罢也只能发出一声「真可怜」的感叹罢了。当然,同时他们还会为自己感到一丝庆幸——而这种片刻的为自己的庆幸,正是驱动他们每天去看这些新闻的动力。「这听起来很残酷,但这就是新闻。」
看到这里,有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对社会漠不关心的人,但事实恰恰相反:我对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的关切绝对超过平均水平。我只是不觉得每天花半小时看报纸或电视会让这个社会更好罢了。
与社会新闻比,花边新闻、娱乐八卦大概又要更「平常」(trivial)一点。因为社会新闻好歹偶尔会有些「拍案惊奇」,而娱乐新闻实在就是万年不变的一套东西了:谁和谁恋爱了,谁和谁结婚了,谁和谁出轨了,谁和谁分手了;还有周边新闻,明星的日常生活和兴趣爱好等等。我理解爱屋及乌的心理,但过犹不及。钱锺书说,鸡蛋好吃没必要去看下蛋的母鸡;我觉得,一个人唱歌好听,你没必要去关心他家马桶的牌子。 顺便一提,人无完人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果你的偶像看起来非常完美,那他大概不够诚实。
上面说的是娱乐八卦。其实还有一种八卦,是关于政治的。前者是女人的谈资,后者是男人的话题。有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其实在我看来,男人爱谈的政治八卦并不比娱乐八卦更有营养。人们总是痴迷于掌握和传递「内幕消息」,所以北京出租车司机能和你没完没了地侃「海里」最近又发生的事:言者从自己「消息灵通人士」的地位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而听者则从管窥权力金字塔内部运作中得到了隐秘的快感。各种政治花边、内幕,也是大人的饭桌上少不了的话题,但其实政治八卦一则充斥着阴谋论,真假难辨;二则即使掌握的消息准确,除了和朋友炫耀你的「先知」也没有其他用处。人们总是能从谈论电视新闻里经常在开会的那几个人之间的龃龉或是各自的「黑历史」中获得巨大的快感,或是积极地预测下一个要被抓的「大老虎」。这其实和看明星被捉奸一样,都不过是法国民众看路易十六上断头台的那种快意:看,你也有今天!
其实,政治人物的逼良为娼、陷害栽赃、兴文字狱、黑箱交易、巧立名目清除异己、散布爪牙控制思想,都是玩了几百年的老把戏,玩来玩去玩到今天还是那么几招,一点创新都没有。真对政治事件感兴趣,古、「近」(近代)、中、外有着大把的素材,学司马迁「述往事,思来者」岂不更好?历史,因为多少年时间的间隔,可以部分摆脱关系和权力的撕扯、遮掩,让真相浮出水面,为大家看清;这比香港书店专柜抑或海外论坛上的那些关于时局「内幕」的「揭露」要可信太多——毕竟,记者跑得太快,报道就容易出偏差,这不是早已有智者为我们点破了的吗?
关心娱乐八卦、政治八卦,其本质与关心中央八套同一,乃是一种「追剧」心理。通过与其他人一起关注、讨论这些「公共空间」里的东西,大家获得了归属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我的这个类比,从近年来新闻不断地出现所谓「反转」可以得到印证:善于制造新闻、吸引眼球的人,早就在把新闻当电视剧拍了。可这对我全没用,因为鸡毛蒜皮再怎么「反转」都还是鸡毛蒜皮;而我和法律一样,是不理琐事的(de minimis non curat lex)。
另有一种「新闻」,也是时间杀手。这种「新闻」以「知识」的面目出现,所以「叶公好学」之徒望风披靡。此中代表,非「知乎」莫属。我真的见过闲暇时打开知乎的「发现」,一逛就是几个小时的人;逛完还笑眯眯的,一脸满足的样子。他们自以为在知识的大海中遨游,殊不知只是在痛饮着卫生检疫不达标的自来水。知乎还出「书」(姑妄称之),我翻过几本。你要问这些书里面有没有「知识」?当然有,但看这种书,只让我想到复旦大学的所谓「灵魂」:「自由而无用」。只不过在复旦这是理想主义,在知乎出的书则是真知稀缺、漫无边际、没头没脑、玻璃珠般散了一地。知乎的书本质上不过是网帖合集,而网帖是教不会你任何一门学科真正的知识的。黔娄之妻有言曰:「有功夫,逛知乎,何不买本教科书?」
这种「仿佛承载着有用的信息的新闻」,会让人在阅读时产生阅读花边新闻时所没有的「知识满足感」,或曰一种「我在学习」的错觉。一些微信订阅号(比如「大象公会」)的文章也属此类。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笔下的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对于自己不需要的知识都一概不吸收,以为真正有用的知识腾出记忆空间。我们实在应该学习他,爱护自己大脑的卫生,别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往里灌。
我当然不是说,我们要把自己的视野局限到一个过于狭窄的领域,对其他领域和其他时空的世界不闻不问:我相当欣赏能够对业界动态了如指掌的科技fan 和对心爱的球队不离不弃的体育迷。但问题是,除了适当的兴趣和博闻,我们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信息上了。智能手机填补了大家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排队、坐电梯、等车、坐地铁——但所用的填补物大多是信息垃圾。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发呆。另外,抱怨网上的垃圾信息太多的人不少,可是,报纸杂志上又何尝不是垃圾遍地?我们真的应该从新闻、媒体那无所不包的海洋中尝试着后退一步,以免被信息的洪流裹挟着漫无目的地漂浮。
当然,与新闻保持距离会让你偶尔有失落感,让你觉得「缺少谈资」。我在政治、商业、娱乐、科技、体育上都基本是白痴,朋友讨论这些的时候我只有听的份儿。但我听得很自在,也没有表现欲,无意装作自己懂点什么。我在上述领域的无知完全没有妨碍到我交朋友(甚至,我猜测,我的无知者形象和乐于聆听的习惯,可能还为我赢得了一些朋友)。不是说拥有「谈资」是一件不好的事,只不过,我不会为了和别人有话谈而去看什么东西:我又不是要准备采访的记者!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把这个社会比作一个巨大的电影院,所有人都坐在里面,看着同一部电影——而这同一部电影,使得我们有着相同的谈资、相同的口头禅、相同的表情包。一个不看新闻的人,就是从这座电影院里走出去干自己的事了。大家在这座电影院里坐得太久,就不可避免地容易假设别人都和自己一样了解这部电影的所有情节。所以,有时别人和我聊天会忍不住吃惊道:「你连 XXX (某个名词)都不知道?」「你连 XXX (某个明星)都不认识?」虽然每次我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是坦然的。
写到这里,这篇文章本来应该结束了。偏偏在今天,我读《李敖大全集卷30·李敖私房书(二)》中的《李敖谈话录》时,恰巧看到这么一段:
●最近国民党安排二中全会、国民大会、内阁改组、接班人等等,你有何看法? ○我觉得大家都犯了“追新闻屁”的毛病。“追新闻屁”是当政者制造新闻,让大家去追、去挖、去猜、去透视权力核心、去探讨接班动向……结果把那么多的时力与贯注,都放在国民党那些宫廷内斗上、家族政治上、你来我往上,这多不值得!**其实国民党是一丘之貉,谁得宠上台,谁失宠下台,还不他妈的一样?从这方向看,根本早就有了结论,那个结论就是屁。对结论明知是屁,大家又跟着费什么神?做什么跟屁虫?**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候,国民党年复一年,不准我看报,可是重大的消息,我一件也没漏掉:尼克松宣布访问中国大陆,是我在浴室边的一块碎报上得知的;国民党被赶出联合国,是一位好心肠的老士官卫兵告诉我的;日本承认中共,是看守所牙医替我看牙时在耳边说的……我年复一年不看报,最后一年,可以看报了。我把几年报纸,找来一翻,以看大事记一般的浏览一过,只花几个小时,就把几年的大事一览无余了,这样岂不也很好?**何必花那么多的时间,去按日追踪新闻的流程呢?留下这些时间,做有意义的、读有意义的、写有意义的,岂不更好吗?**美国以前的国务卿杜勒斯,就对新闻报章不多花时间,我觉得他真发现了好习惯。我认为党外人士与党外刊物,在国民党的新闻局上,不要花太多时间去追;除非你能追出个名堂,否则千篇一律,人云亦云,跟国民党变成了函数关系,那多没出息啊!所以你问我对最近国民党人事动态有何看法,我的答复就是屁屁屁,不值得花时间的。我们要多揭发黑暗、少追踪黑屁。多揭发案件上的黑暗,少追踪人事上的黑屁。
李敖大师是汉语写作者中绝无仅有的一位令我崇敬的英雄;其笔力,望尘莫及;其学识,望洋兴叹;其人格,望峰息心。于这篇《不看新闻》下笔成文之日,正好看到李敖大师的这一章短论,只觉得海峡虽隔,「英雄所不看新闻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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