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消逝时

“老年，是未身处老境的人们决不能体会的境遇”。我读完《我的母亲手记》后，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一句话。

《我的母亲手记》为日本作家井上靖所著，全书分为《花·之·下》、《月·之·光》和《雪·之·颜》三部分。作者以平实、细腻的语言，详细记录自父亲离世后，母亲老衰日益加重的过程，行文中也穿插着作者对“活着”的思考和对亲情的感悟。

一、母亲脑中有个橡皮擦

在父亲去世后，亟待解决的，便是已身处老境的母亲以后如何生活的问题。母亲在父亲去世两三年前记忆力就迅速衰退，因此当父亲去世后，儿女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老耄的母亲独居故乡老家。但母亲却对故乡老家非常不舍，在经儿女们一番劝说后，母亲才决定由作者最小的妹妹桑子照顾自己。桑子与作者都住在东京，因此，母亲在东京居住期间，偶尔也会来作者家里小住几天。

虽然母亲在父亲去世前就已现出老态，但居住东京后，老衰更甚以往——同一句话、同一件事总是说了又说，但自己却毫无察觉，每次提起就像第一次讲述一样，充满新鲜感；一个占据她脑中让她不断提起的名字会在某一天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然后被新的占据者取代。母亲的脑中好像有一个橡皮擦，把她漫长的人生之线由近而远地逐渐擦拭一空，使她难以忆起人生后期发生的事情，就连相伴一生的父亲，她似乎也忘记了，即使在头脑清醒的时候，也只能忆起当年照顾父亲的辛劳，那些关于父亲欢乐的记忆，在母亲脑海中荡然无存。能够被母亲时常提起的，则是母亲在十岁时认识的两位少年，其中一位是母亲年少时倾慕的对象。

作者妻子美津见母亲记忆日益减退，不禁发出“人生一世，无非徒然”的感慨。但人生一世，真的只是徒然吗？那些细微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存在，人生一世，又怎会徒然呢？值得或徒然，不过是审视角度不同罢了。

二、所谓“爱别离苦”

在父亲去世十年后，母亲被作者的姐姐志贺子接回伊豆老家生活。母亲看似仍维持着十年前的老衰状态，仍然精神矍铄，但她的肉身却难以抵抗老衰的侵蚀，整个人仿佛萎缩了一样，瘦小单薄，充满了难以捉摸的无常之感。在母亲回伊豆老家生活了一年后，她的老衰状态发生了变化——母亲对世上的事情渐渐失去了感觉，不但认不出谁是谁，就连对来家里拜访的客人也几乎毫无反应。只有碰到年轻女孩的时候，会询问对方是否结婚生子，在听说有人去世的时候，会马上找香奠帐，吩咐儿女们准备香奠事宜，即使是认识的人去世，母亲也是如此，脸上毫无悲伤的表情。

在启一舅舅回国一年后，由于志贺子的丈夫因车祸住院，作者便将母亲接到轻井泽生活，希望母亲能够在轻井泽度过愉悦而凉爽的夏天，作者的女儿芳子主动担起了照顾母亲的重任。但事情并不像作者预想中那么顺利，母亲在轻井泽生活期间，总是吵着要回老家，全然忘记了当时是自己愿意接受作者的安排，前往轻井泽避暑的，母亲的不配合让作者及女儿芳子很是头疼和不耐，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改变了作者的看法。有一天傍晚，芳子陪同母亲散步回来时，途中遇见一个女子，双方并未进行任何交流，但母亲却固执地认为那名女子曾向自己问过路，甚至在返回家后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出去寻找那名迷途的女子。在此事件后，母亲会不自觉的吟诵《孝女白菊》、《石童丸》、《雅加达书简》中的部分诗句（这些诗句都是诗人因别离或思乡，向读者传达一种永恒的悲凉之感），这是母亲残存的记忆里唯一能记得的诗句。作者此时才明白，原来一直紧紧揪住母亲的，是“爱别离苦”。

因为“爱别离苦”，母亲深深陷入了与此相关的戏目里面，母亲所表露出的情绪，也并非是她看待某一事物本身时的情绪，而是她深陷于“爱别离苦”的戏目中，被自己幻想出的剧情感染而表露出的情绪。是呵，人的一生，无非结婚、生育和死亡，所经历的情感，也无非是“爱别离苦”这四类。老衰使母亲不断从记忆中剔除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和事件，唯一能使母亲产生触动的，无非“生老病死，爱别离苦”而已。

三、一个人的世界

母亲于八十九岁的高龄与世长辞，在她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老衰的表现迥异于以往——母亲开始脱离于现实世界，活在依据自己的感觉、截取现实的片段，然后重组而成的世界，那是只有母亲一个人存在的世界。此时的母亲，很多时候总是安静的坐在房间的一角，即使是吵闹，也只是坐在那里吵吵而已，很少起身做出实际行动。她也不大能区分清晨与傍晚，只要她愿意，即使是清晨，也可以当作黄昏。儿子、女儿、孙女以及其他的亲人，不知何时也被老衰的橡皮擦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她只是徒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据自己获取的信息和残留的记忆碎片，重组成新的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在自己的世界中经历着悲欢离合，春秋冬夏，而这些，是除她以外的旁人所无法知悉的。

当作者接收到母亲去世的噩耗时，并未像父亲去世时那样觉得遗憾，或许是跟母亲相处的时日够长，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吧，所以除了发出“母亲活了这么久，终究难免一死”的感慨外，作者再也想不到要对母亲说的话了。

四、关怀与理解

比起衰老带给人的悲凉无力之感，那些譬如成长之类的话题更容易得到人们的青睐，因为它总会使人感受到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正因如此，很少有人愿意关注老年人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大家只是想当然的觉得，老人嘛，只要让他吃饱穿暖就行了，哪还有那么多事呢？

但在《我的母亲手记》一书中，作者通过描写母亲在不同时期的老衰状态，对人对事的看法以及若干生活小事，向我们揭示了一位母亲在步入老境后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让我们对衰老有了新的认识——衰老虽然会使人行动迟缓、记忆力减退，甚至常常不顾别人的感受说出一些非常自我的话，做出旁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幼稚如小孩。但我们要明白，这并不是老人自己的意愿，而是因为衰老作祟。衰老使他们被迫忘记了一些人和事，削弱了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所以，他们往往难以理解那些未入老境的人们的想法，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他们对于世间人和事的看法是再正常不过的。

之前见过很多衣着光鲜的老人，穿梭于小区垃圾桶间，翻找着可卖废品的垃圾。我妈妈也曾见过一个穿着体面的老人，经常在她上班的店前捡拾丢弃在地上未吸完的烟头，用打火机颤巍巍地点燃，猛吸两口。我妈妈起初对老人的行为很是不解，后来听人讲述，才知道老人的退休工资都被儿子女儿拿走了，虽然儿女们能让他吃饱穿暖，但却不给他现金。多年的烟瘾一时半会戒不了，又不敢向儿女们要钱买烟，只好偷偷出去捡拾别人丢弃的烟头过过烟瘾。我不知道那些老人身处在以上的境况中是何种心情，但就一个看客而言，我的内心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

诚然，衰老颠覆了父母在我们心目中如超人般无所不能的形象，他们变得迟钝、健忘、脾气古怪，但请别忘记，他们也曾予我们依靠，曾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呀。当我们长大时，他们却老了。虽然我们不能阻挡时光的脚步，但起码，我们可以多给予父母一些关怀、理解和尊重，使他们即使因衰老而身处于不为人知的孤独中，也能感受到一份慰藉和温暖。

我们都将老去，愿我们在记忆消逝之时都能被温柔以待。